柯连凯先下了车,然后将赵羽皓的手铐从副驾上解了,把人拉到地上重新扣好。
在地上跪候着等待卸货的奴工们,对柯连凯以及这个坦然站立着的年轻人都有几分好奇,但抬头多看两眼的结果,就是多吃两记警棍。
赵羽皓不着急前进,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驱散眼前因头晕而泛起的光斑,然后好奇地四处张望了一圈。
他们站在一个灰白色铲状凹陷区域的边缘,高耸的烟囱向上吐着白气,氤氲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机油味。
一百多米外,巨大的矿洞洞口隐藏在绞车、井架等各种设备之间,悄无声息地吞吐着瘦弱的奴工。
会来到这里的都是五年以上刑期的犯人,他们**着上身,佝偻的躯干上肋骨清晰可见。粗布短裤上打满了补丁,露出纤细但肌肉紧实的双腿。
他们皮肤黝黑,但还能勉强看出是黄种人或是中亚血统。走路的时候,肩膀因时长扛重物而变得一边高一边低。而停下时,他们不被允许站立,光裸的膝盖随时准备与粗糙的砂石地亲密接触,等待下一次忙碌。
他们脚下踩着粗糙的胶底布鞋,但多半已经损坏,用绳子捆绑或者趿拉着,勉强保护他们的脚掌免受砂石磋磨。
赵羽皓有些恍惚,好像所有人都忽然变成了一样的身材、留着一样的板寸,一样疲惫麻木的面容。他们为什么都长得一样呢?
太阳穴旁一根神经突突地跳了起来,赵羽皓感到一阵恶心,用力晃了晃脑袋。还没缓过神来,就被柯连凯推着向矿坑旁边远处一排低矮平房走去。
陆续有几个监工走过来讯问情况,但又很快离开,看向赵羽皓的时候,都忍不住露出或担忧或惊讶的神色,然后摇摇头离开。
赵羽皓为这些目光而感到不安,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的决定到底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好在他要的也就是最坏的结果。
他们在平房门口的空地上等了一会儿,赵羽皓注意到了空地边缘摆放着的一排各式各样的刑架。
他抿了抿唇,知道长翎答应自己的事情大约是不能履约了。
柯连凯忽然开始整理衣着,赵羽皓顺着他的眼睛看去,只见一个全身各处都反着光的男人从铲形的坑底附近走来。
男人黑色的狱警制服熨得笔挺,看肩章比柯连凯还高了两级。他的皮鞋擦得锃亮,和他深邃的瞳孔一样放出精光。
一头褐色的短发斜分着,被油亮的发胶向后定型,掩盖着后脑隐约光秃的头皮。
唯一与周围灰扑扑的一切相融的,是他严肃刻板的表情,嘴角平直得像刀刻一般,让人琢磨不透情绪。
柯连凯赶上前几步立正,敬礼道:“长官!”
“这人怎么回事?”监工长官雷自明的步子未停,向穿着囚服的年轻人走去。他个子不高,站得笔直的奴工对他来说是一种挑衅,他必须立刻给予惩戒。
“等等,雷长官。”柯连凯赶上几步挡在赵羽皓面前,“借一步说话。”
年轻人浅笑一下,偏头打量着未来的住所,知道自己大约没几分钟好日子了。
赵羽皓向柯连凯提出的诉求很简单:“跳过循序渐进的适应过程,让他直接进入核心矿区。”
锈石有很强的电磁干扰作用,能让范围内一切电子设备故障失灵。但物理性质所限,影响范围和强度都很有限,主要应用在国家考试和一些战术场景下,对人体几乎没有影响。
锈石矿不一样。
完全被强电磁干扰环绕着的环境,会让人体内的生物电反应也发生紊乱。因此,即使是十年以上重刑的奴工,都至少要在外围矿区适应半年,才能进入核心矿区。
赵羽皓跳过外围,直接进入核心矿区,还能从容站立,身体素质和精神力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但仍然在靠近后感到阵阵眩晕与恶心。
他不畏死,但也做不到自杀,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逼迫自己的身体,早点结束这终身的苦刑。
那二人的对话没有持续太久,柯连凯交出手上的钥匙,就像是丢出了一块烫手的山芋。他敬礼的手都还没放下,脚就已经开始往汽车的方向拐,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人浑身不适的地方。
赵羽皓和雷自明沉默地对视着,坦然的眼神似要将火车上的事件重演。
雷自明面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向远处下方挥了挥手,然后开口道:“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也不管你在火车上做了什么。你现在到了我手里,就给我老老实实做奴工。”
年轻人表情淡漠地点了点头,因为头晕,甚至连点头的幅度都显得小而勉强。在雷自明的眼中更像是一种挑衅。
其实赵羽皓自己也知道,他对抗不了这里的规则,但此刻心中想的却是:如果长翎看到这里的一切,知道他要向别人下跪,会愠怒、嫉妒还是心疼?
两名监工终于赶到,他们看见眼前的囚犯竟然敢站着,抽出警棍干脆利落地在赵羽皓的双侧膝弯各抽了一记。
赵羽皓闷哼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雷自明道:“直接上杆吧。”
于是赵羽皓还没来得及因疼痛下坠的身体又被人向上拽起,半推半架地被带到摆满刑架的空地边缘。
赵羽皓本能地挣了两下,就被一个监工用手肘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向后按倒在地上。另一个监工拉起他的双脚,将两只脚踝并拢,绑在一个一米多高门字形刑架的横杆上。
于是赵羽皓的头和肩膀压在地上,下半身被强行抬起固定,血液往本就不怎么清醒的脑袋涌流过去。
鞋袜被扯去的那一瞬间,赵羽皓感觉到了一股瘆人的凉意,羞愤、不甘与别扭的姿势让他的脸涨得通红。
身材更魁梧些的监工拿起警棍,退后一步,抡圆了胳膊,带着巨大的破风声将实心的橡胶棍精准地砸向赵羽皓的脚心。
“唔。”剧烈的钝痛在神经最丰富的脚心炸开,向混沌的脑浆投入一颗巨石。将半声闷哼咽下去的同时,赵羽皓小腿猛地回抽,却将自己半躺在地上的上半身扯得移动几分。
反铐在背后的双手也感到一阵**的痛感,砂石地隔着长袖依旧将他的皮肤擦出道道血痕。
监工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毫不掩饰地裂开嘴嘲笑新人的丑态的,警棍再一次兜着风抽下:
“骨头挺硬的,等会就让你哭着叫爷爷。”
赵羽皓将后槽牙咬得生疼,在双腿的带动下鲤鱼打挺似的挣扎,大脑像是被丢进搅拌机一般眩晕,左支右绌找不到依仗。
“咻——啪!”
破空声一下比一下急,监工刚开始还饶有兴致,十几记后却有些着急了——他发现自己无论用多大的力,都无法撬开这个新奴工的嘴。
监工擦了擦汗,目光往一旁板脸站着的雷自明身上瞟了一眼,然后更加卖力地抡起警棍,向眼前这一双已经青紫的脚上砸去。
疼痛穿过的肌肉钻入骨骼,肿胀的热量将皮肤撑得将要破开,又被紧随而来的下一记警棍狠狠地砸扁砸碎。好在赵羽皓已经很会熬刑,即使是剥皮拆骨的痛也只能让他屏气到窒息,而不发出一声哀号。
从脚面到趾尖,原本粗糙坚实的方寸之地,此刻像是被马蜂蛰过一般肿起二指多高,紫黑色的棱子边缘崩裂开来,流出一道道血痕。
赵羽皓不再鱼样地翻腾。他的咬肌鼓起,双眼紧闭,背部用力抵住地板,下巴抬起露出颤抖的颈部线条,好像在梦里忍受着另一个世界的折磨一般,表情绝望而无力。
监工的胳膊已经酸疼,甚至觉得自己比挨打的人还要累些。棍棒着肉时不再发出富有弹性的脆响,而像是打在败絮填充的破旧沙发上,沉闷得像是死肉。
雷自明摆摆手,示意监工先停下。他走到刑架旁抬起脚,将坚硬的皮靴鞋底对着赵羽皓的面部碾压下去。
赵羽皓鼻头剧痛,瞬间睁开眼猛地挣扎起来,很快就从皮靴下挣开。他双目充血,整张脸也因为类似倒挂的姿势充着血,像地狱的罗刹一般恶狠狠地瞪视着侮辱他的人。
“你!”赵羽皓张口想要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眼前人,却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语言储备基本为零。他第一次憎恨起自己的教养。
双足还是像在火上烙着一样疼,赵羽皓小腿抽动,嗤笑一声:“继续啊,这才哪到哪?挠痒痒这个力气我都懒得笑。”他知道自己的姿态是极狼狈的,但胸中一口恶气还是狠狠地吐向雷自明,只当自己是一条落难的火龙。
施刑的监工还在活动着酸痛的肩膀,听到这句话,第一反应不是愠怒,而是震惊地与另一名监工对视一眼。
难道这人的异能是痛觉失灵?
刚才脱掉此人鞋袜的时候,他们都被这双脚上刀劈斧凿般的伤痕深深震撼到了。
那伤痕密密麻麻、形状各异,有条状的隆起,也有焦黑的印痕,有拔出指甲后残缺薄软的新甲,也有插入异物再拔出后深深凹陷的空洞。他因动作而露出的脚踝、小腿、掌心、小臂等处,也是类似的情况。
两个监工无法想象,到底是犯下何等重罪之人,才配得上这样的惩处。
如此非人的折磨后,这个奴工,又是如何健健康康地生存下来,甚至还带有几分贵族的雍容与青年的活力。
赵羽皓也看见了那两个监工的反应,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感觉深深的疲惫。
他叹口气,全身放松下来,双目没有焦点地看着天空,对什么人倾诉似的喃喃道:“为什么不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