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肩顶背扛着上百斤重的救灾帐篷,挖出一个又一个的幸存者,抬起一副又一副的担架,用自己早已血肉模糊的双手一趟又一趟安置好受灾群众。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们只能手拉着手到达指定震害点开展救援。有的地方缝隙非常狭窄,他们就扔开工具用手去挖那些废墟,双手磨破了,流着血也坚持继续挖,没有一个人发出半句怨言,更没有一个人记起高原反应这回事。
他们在危楼瓦砾中参与救援,在余震不断时照顾伤员,在受阻道路旁分发食物,在每一个有受灾群众的地方,都会有他们忙碌的身影。
整整五天五夜,平均每天休息不到四个小时,累了困了就地打个盹,等困意一旦消失立马又投入救援,睡觉对他们来说是件奢侈的事情,更别提吃饭喝水了,连时间都彻底忘记了。要不是听到队长沈言丘说,他们都不知道已经过去了五天,只知道时间不够用,只怕动作慢了来不及。
怀里被扔了一瓶葡萄糖,胥己诚顺手抓住,抬头看去,程少臣居高临下的站着对他说:“喝点,补充能量。”
说完,学着对方的样子也躺在了地上,这几天,能在地上躺会儿都是件幸福的事。
“其实我以前有洁癖。”程少臣语气悠悠的说道。
胥己诚:“那你不应该选择当兵。”
“那选什么?”
睁开微闭着的双眸,胥己诚想到了一个人,“学医。”
“得了吧,学医要求细心,咱这粗人一个,就别祸害患者了。”
胥己诚不置可否的嗤哼了一声,肖裕算个屁的细心。
人在极度劳累之后,是很难快速入睡的。程少臣睡不着,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身旁的人聊着天:“胥老狗,你当年为什么会选择这条路?”
很多人问过他这个问题,父母、长辈、老师、同学、朋友,还有逯湘凝。
什么样的答案他都给过,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不管小时候多么伤心和失落父亲不能经常在家陪伴他们,也不管多么生气当兵的人总是言而无信,但他还是偷偷摸摸戴过很多次父亲的军帽,幻想那身帅气又威风凛凛的军装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他给了一个很真实的答案,“从小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我也是。”程少臣深有同感,他们这种生在部队大院长在部队大院的孩子,骨子里就流淌着军人的血。
这两次亲身经历灾区不但让他多了些成长的感悟,更让他深刻的理解了和平年代军人的使命,也明白了作为一名军人,在灾难发生的时候,他们的责任不是空喊两句口号就完了,而是应该随时出现在人民群众需要帮助的地方。
“以前我想当兵有部分原因是好奇,也有部分原因是想证明自己比长辈们更牛逼。但是现在,老狗啊,我发现自己真正的爱上了这个职业。”
“嗯,不错。说明京城首富的孙子成熟了,也成长了,不再是个纨绔子弟了。”
“去你妈的。”
胥己诚淡淡一笑,问道:“几点了?”
程少臣翻了个白眼,又意识到对方看不见,没好气道:“我是有手机还是有手表呐?早他妈忘了时间了。”
手机早就没电了,也没有充的地方和必要,而手表原先是戴着的,救援时不方便就摘了,更不知道扔哪去了。
胥己诚和他情况一样,看了一眼夜色,粗略估计凌晨四五点钟左右。还能睡三四个小时,他轻闭上双眼,对身边的人叮嘱道:“我睡会儿,你记得等会儿叫我。”
“嗯,我也眯一会儿。”
不知过去了多久,那个说要睡的人又睁开了双眼,他凝望着玉树的夜空,虽然地上苍凉,可天空却还是那么美,星星一眨一眨的,这是在北京绝对看不到的景观。
他有些遗憾,手机没电了,不然能拍下这一幕给她看看。
在这一瞬间,他清晰明确的感受到了自己对未来的期待,这个北面是昆仑山,南面是唐古拉山,东面是巴颜喀拉山,西面是可可西里的高天厚土,他想和她一起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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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后重建工作一步步稳步进行着,第七天的时候他们为受伤的孩子们搭建了一个课堂,就在受灾群众安置点的一个简易帐篷里,地上铺了一层塑料布,帐篷的前方挂了一块小黑板,虽然简陋,但希望这个课堂能够抚慰地震带给这些孩子们的伤痛。在灾区,能读书就是对孩子们最大的心理安慰。
不止是他们国防生,还有其他的志愿者们,大家轮番上阵,使出十八般武艺,有的教孩子们画画,有的教孩子们算术,有的教孩子们生活的真谛。
只可惜那位教孩子们生活真谛的叔叔还没说几句话就被轰了下来,惹得孩子们纷纷大笑。
官是言一脸委屈的为自己辩解:“不懂生活的真谛怎么能做到热爱生活呢?我也是遇到过地震的人,我这是用亲身经历告诉孩子们生活要充满希望。”
胥己诚才不听他废话,在他屁股后踹了一脚,骂道:“滚蛋,你给一群小朋友讲生活的真谛就跟老子跟你说话一样费劲。”
官是言不服气的哼道:“他们才没你想的那么笨呢,对吧达嘎?”
坐在地上的达嘎多吉是一个很帅气的藏族小男孩,他的家在这次地震中被夷为一片平地,爸爸妈妈也都遇难了,悲惨的遭遇让他们都格外心疼和照顾这个孩子。
程少臣护崽似的搂住达嘎,“你少带坏达嘎。”
吴桐也凑了上来,摸摸达嘎的头赞同道:“我们达嘎多聪明的,别被你的智商污染了。”
达嘎没有说话,剧烈的创伤之后,他再没有张嘴说过话。
在这场地震中,像他一样的孤儿不计其数,听藏族的志愿者说“达嘎多吉”在藏语里的意思是勇敢和力量,给孩子取这个名字代表着对孩子坚强和勇敢的期许。可他们猜达嘎的父母在取名字的时候一定没想过这个名字还会有今天这个更沉重的意义。
第十天,武装部这边最艰难的救援工作得到了有效缓解,胥己诚几人也被上级安排转移到损毁最严重的扎西达通村。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撤离之时,余震来袭,胥己诚立即跳下军车,对车上的人大喊:“快,救人!”
瞬间四周一片惊叫声、呼喊声和哭泣声,胥己诚直接冲向流动学堂,这会儿孩子们应该都在帐篷里。
他和官是言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安置点,指挥着大家离开帐篷转移到空旷安全的地带,就在清点人数时,胥己诚猛然发现少了达嘎,他心急如焚的问刚刚上课的志愿者:“达嘎呢?”
志愿者闻言脸色大变,“好像……好像一直没看见他。”
“什么叫好像!你他妈上课之前都不数人吗!”他气到大声怒骂对方,来不及等对方解释,转身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呼喊:“达嘎!达嘎!——”
官是言刚转移了一波老年人,听到帐篷外胥己诚的声音,他急忙跑出去问:“达嘎不见了吗?!”
胥己诚紧皱着眉头,“我正在找。”
话落,远处传来程少臣的呼唤声:“胥老狗!快来帮忙!这儿有人被压住了!——”
他望去,程少臣正站在一处废墟边上,余震又摧毁了一栋矮楼。
官是言赶紧推了他一把,边说:“你快去快去,我去找达嘎。”
说完,两人撒腿就跑,朝向了不同的方向。
就在胥己诚和程少臣正在奋力挖着碎砖碎石之时,官是言终于在相邻不远处的废墟前找到了达嘎,他竟然跑回了曾经的家。
这座曾经的小三楼建筑,被地震损毁了一半,他大声叫着对方的名字:“达嘎!达嘎!”
达嘎听到声音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手上紧紧攥着刚刚从还没彻底倒塌的废墟里找到的一张照片,那是他和爸爸妈妈的合照。
官是言看到他的身影大松了一口气,“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吓死我了你!”
说完,他朝着不远处的另一片废墟大喊道:“我找到达嘎了!”
然后,他踩着碎石废墟朝着达嘎走去,胥己诚和程少臣听到声音,抬头望去,刚松的一口气瞬间提到了心口,官是言身后的那栋楼正向下倾倒着,胥己诚破声大喊:“快跑!——”
官是言脸色煞变,意识到危险来临,他没有回头去看,只用尽全身力气跑向达嘎,然后重重的一把推开了他。
胥己诚和程少臣同时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悲叫:“菩萨!!!——”
远处的吴桐没有看到这一幕,只听到了一阵巨响和队友撕心裂肺的叫声,他扔下手中的物资飞奔向声源处,双腿颤抖不已,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洒在了这片沧桑的土地上。
胥己诚和程少臣最先跑到倒塌的楼前,可却看不到官是言的身体,程少臣扑通一声猛烈的跪在地上,徒手刨着面前的砖石,哭着喊:“菩萨!菩萨!你他妈在哪儿啊!”
胥己诚也猩红着双眼,浑身颤抖着边刨边叫着:“菩萨,你听见了吗!你给我点回应!你给老子撑住了!!!”
吴桐赶到时,被眼前的场景吓的一阵恍惚,他一步一步挪到了废墟前就开始刨,一遍遍不厌其烦的重复着:“菩萨,菩萨,菩萨……”
多希望活菩萨能在此刻显灵,听到他们的祈求。
越来越多的人跑过来帮忙,大家一起挖着碎石,鲜血沾满在碎石上,仨人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意,他们内心的悲痛早已湮没了躯体的疼痛。
终于,胥己诚看到了一根手指,惊喜又兴奋的大喊:“在这儿!在这儿!”
人群一拥而上,大家奋力抬起巨大的钢筋水泥墙体,而接下来的场景却让在场的所有人泪流不止,也让兄弟三人肝肠寸断。
哥仨颤颤巍巍的跪倒在官是言的身旁,胥己诚的眼前一片模糊,他紧咬着后槽牙,颤抖着手想去摸摸官是言,却又不敢,迷彩绿上混合着血迹和白灰,早已看不清衣服原先的颜色,而沉重的墙体也早已压垮了他的身躯,最后的一丝气息都没有了。
胥己诚双手撑地,指缝深深的抠进地里,低着头让泪水无穷无尽的砸在这块压垮官是言的砖石上,嘴里不停的喃喃自语道:“菩萨……兄弟……”
程少臣和吴桐仰天长啸,发出了撕心裂肺,惊天动地的痛哭声:“菩萨啊!!!——”
第十一天,运载着官是言遗体的军用直升机落在了北京南苑军事机场。
停机坪上早已站了一排排身着笔挺军装的战友们,队列的最前方站着的是军区首长、北理工校长及国防学院院长江泽。在他们的身旁是官是言的父母,蜷缩着腰,等待着归家的儿子。
机舱大门被打开,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到了机身上。
江泽攥了攥拳头,声音悲怆又嘹亮的下令:“脱帽,敬礼!——”
伴随着全场整齐划一的动作,沈言丘、胥己诚、程少臣、吴桐四人身着干净整洁的军装,肩扛着担架,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飞机。
空中,响起了三声鸣枪,这是对亡灵的告慰,抚今追昔,悲愤万分。
官是言的父母颤颤巍巍的走上前,摸着军旗下儿子冰凉的脸庞,悲痛万分的呼唤着:“孩子啊!我的儿啊!”
胥己诚几人的心被狠狠揪在了一起,听着两位老人的痛苦声,他们愧疚的低下了头,不知道该怎么去道歉,没能把他们的儿子平安健康的带回来。
官是言英勇抗震、壮烈牺牲的消息让学校上上下下一片哗然,也让全国的国防生们敬仰和同情。
在官是言的葬礼上,来了许多军区领导和他生前的好友同学,凄惨悲壮的哀乐中,哥仨人站在官是言父母身旁,和他们一起对前来悼唁的人们一一道谢。官是言在时,他们是干儿子,他不在了,他们就是亲儿子。
胥泽衍代表军区也前来悼唁了,他看着棺椁里身披军旗的少年,想起前不久和他短暂的一面之缘,沉重的鞠了三个躬。站在他身后的军官士兵们,也纷纷鞠躬放下了手中悼念的菊花。
胥泽衍绕着棺椁一圈,缓慢的走到了官是言父母身边,重重握住对方的手,究其词汇,也只能说出最无用的两个字:“节哀!”
官是言的父母对他鞠了个躬表示感谢。
他又接着往前走了一步,重重的在三个少年的肩膀上拍了拍,军人的肩膀上扛着千钧重担,军人的担当刻着事不避难,希望他们能够化悲愤为力量,警钟长鸣。
“你们都是好孩子,祖国和人民不会忘记每一位为保家卫国奋斗过的英雄。”说完,他向他们敬了个军礼。
仨人站直了身躯,回了个庄严的军礼。
逯湘凝寝室四人也来到了葬礼上,尽管其她人和官是言并不熟悉,但她们敬仰这位少年,尤其是在这种悲伤的氛围之下,她们绕着棺椁无声的流着泪,深切的缅怀英勇的少年。
逯湘凝难以置信,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那么活泼的人怎么能安静的躺在这里呢?
回忆涌上心头,她想起了和对方一起聊天、一起用餐、一起爬长城、一起逛古北水镇、一起玩游戏的一幕幕,他一次次的帮助自己拉近和胥己诚的关系,并且从来没有嘲笑挖苦过她。那么热心肠又善良的人,老天怎么就不开开眼呢!
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悲伤情绪,她捂着嘴,失声痛哭。
千万般的不舍和难过,最终化成了一句话:“是言哥,你一路好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谢谢你!”
逯湘凝擦干了泪水,最后再看了一眼官是言的遗体,她要清晰的铭记这个少年最后的样子。
一步一步走到家属区,她终于看到了惦念了好久的人,她不敢想,此刻他有多痛。
她想安慰他,可自己的心都这么难受,还怎么安慰的了他呢?何况语言是苍白的,失去了朝夕相处的战友,他们心理的创伤这辈子都无法抚慰了。
葬礼结束便是火化,官是言的尸骨最后安葬在了京郊的烈士陵园,程少臣和吴桐扶着官是言的父母走上了台阶,看着胥己诚一点点把骨灰盒放进墓穴里。
两位老人哭哑的嗓子已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是不停的流着眼泪。
胥己诚从未觉得一件物品能有这么的重,重到他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双臂的颤抖,可也却从未觉得官是言这么的轻,明明曾经和他打架时是很有份量的一个人。
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回到4月26日,他一定不会听他的,他会亲自去找达嘎。而不是像此刻,他只能慢慢的把骨灰盒放进墓穴,让他的兄弟再多看一眼这人世间。
骨灰盒彻底放进了墓穴的地上,他终于抑制不住情绪,双手紧紧的抓住穴沿,浑身颤抖着低声哭泣。
身后的程少臣和吴桐也早已泣不成声,躺在墓穴里的不仅仅是那一抨骨灰,还有他们几个人的青春。
官是言的壮烈牺牲,彻底带走了他们那段幼稚又快乐的青春时光。
如果一个人有前世今生,那么从入校见到他的第一眼直到今天,这段时光便是他们的前世。
前世无忧今生苦楚,这就是他们兄弟三人的真实写照。
胥己诚打开了一瓶烈酒,倾倒在墓碑前,又给他们仨人一人倒了一杯,他红着眼,注视着墓碑上的照片,缓慢的举起手中的酒杯,沉声高喊:“兄弟,干了这一杯,烈士陵园见!”
台阶下,江泽的身后站着这一届国防生们,听到这句话他们无不动容,就连见惯了生死的江泽都忍不住红了眼圈,这些学生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他的难过、惋惜、痛悔一点都不比他们少。
这是电影《高山下的光环》里的一句台词,在场的人纷纷记起了去年国庆汇报后,他们看的就是这部经典的红色电影。
程少臣和吴桐一饮而下手中的烈酒,仰天长啸:“兄弟,你一路走好!来世我们还做兄弟!——”
话落,空中再次响起了三声震耳欲聋的鸣枪声。
国防学院全体代表们最后一次向这位英勇的少年敬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官是言没有落叶归根,他留在了最热爱的北京,从嘈杂的四人间搬到了安静的单人间,但是不管是几人间,他的周围都有一批穿着军装的战友们,他从不孤独。
终于更新到这章节了,在广州出差的那一个月,这节写到我数次崩溃泪奔,敬勇敢的少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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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