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痛浇灭雄心,热泪化作深情。
高挺的肚腹,直插的箭簇,身下的殷红。
本该坠地的新生胎死,本该鲜活的母体凋落,手中散落的纸包,风吹过,药粉四散开来。
白的雪白,红的鲜红,红白之间,煞是刺目。
她就那样躺在雪地里,木然然,僵挺挺,零落为尘,捻做土,与天地同气。
这一身血肉,那些爱恨嗔痴,活生生的命啊!
一瞬间,心疼的哭不出来,碰都不敢碰。
那么,就让她睡。背负的太多,她太累。
那么,就让一切都结束。
宋清平也在笑,笑的眼眶发热。猛然上前,一把揭开面具。青灰的面容,隐约带笑。
从来你都只是你,正大光明,再不用遮掩给谁看。
她这一生有许多身份,终又做回自己。
“父亲说自有安排,只要从心走下去,会给出定论。父亲从来不会错,对吧,哥哥?
她痴望,她回眸,她已然冰冻的脸,热血已冷。
轻轻的,他为她整衣理衫,他为她抿鬓掠发,最后一次拥她入怀,给她温暖。
是啊,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安排吗?
闭目热泪,骤然发力,拔下箭簇狠狠地插入胸口。一次不够,再来。鲜血喷涌而出,血染碎琼。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掸除她面庞的雪片。
回家,哥哥,哥哥,回家。
回家回家,妹妹,我带你回家。
一时间箭雨如蝗,穿雪而过。桐油浸透的火箭,如烟花零落,所到之处四面开花。
“轰”
一点火种,星火燎原。
火舌淹没一切,仇怨爱恨都由死做结局。
尸山血海,血流成河,焦骨遍布,满目疮痍,国破家亡。
落雪了,又落雪了,漫天碎玉幕天席地,掩盖这悲壮的一切。
倏忽,白头翁冲天,这世间再无声息。
沦陷那日,北镇暴雪,雪落无声,四面楚歌,八方寂然。
人散,曲终,南柯一梦故人归。
啊呀,好亮,哪里的光,刺的睁不开眼。
“母亲,母亲~~~”
谁在叫我?亮光中影影瞳瞳走来两个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
苏锦手搭凉棚,垫起脚,努力的看,定睛大喜。
“孝廉,是你吗孝廉?哎呀,看到你好好儿的,真好。”
春蕊牵着孝廉,微笑指给她:“夫人,往前走。”
“姑娘。”
“夫人。”
“嫂嫂。”
“姐姐。”
“主子。”
“桃花。”
“陈娘子。”
……
姑母,春蕊、胡氏、明霞、端仪、玉贞、柳絮、韩嫂子、牛大娘、郭奶奶、丁婶子、孟娘子……
许多熟悉的面孔忽而闪现,目不暇接。这一路上不停有人叫她,告诉她向前,向前走,不要回头。
“苏锦,丫头,嘻嘻。”
“是谁?谁在叫我。”
她站在光里,太刺眼,她看不清她的脸。听出来了,可她不敢信。
“还能是谁,是我呀。”丁香色小衫,粉色丝绦的英若男,笑嘻嘻的背手歪头,古灵精怪:“我来接你呀。”
“南来的燕,北来的风,挡不住。花子那年的话,我帮你记得。”
说着,她走到身边,牵起她的手。
“丫头,向前走,向前看,他们都在等你。”
故人久别,看清的那一刻,已然湿了眼眶。
张张口,来不及寒暄,“突突突”,银红衫子的总角小儿颠颠的从身边跑过。头也不回,一路向前。
“儿,不跑,跌跤。”
林初兰俯身颔首,温柔摸头,暖光中冲着年幼的她笑。
“姨娘,姨娘。”只觉泪水决堤,夙愿已了,哽咽中并着兴奋:“这些年我好想你。”
她像是没听到,只顾着身旁的小儿,牵起手来指着不远处。
“你看那是谁?”
泪水彻底朦胧了视线,她看到的父亲、母亲、姑母……爱她亲人们都在。
不停的擦,拼命的拭,用力的向他们奔跑。
“父亲、母亲,原来你们都在,原来你们都在等我。”
暖黄的光芒下,苏承恩和江映秋微笑着靠在一起,看着她,招招手。
等我,我来了,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这一路泥泞艰险,爱恨交织,背叛亲离。
府邸天之骄女的她,周家深深庭院里的她,钦州风雪连天里的她,城头流矢身亡的她。
童年的肆意,少年的坎坷,双亲离世的断肠,爱人分别的黯淡,嫁为人妇的无奈,宅门争斗的疲惫,丈夫背叛的心酸……
前世种种,怅然若失。如今看来,不过南柯一梦,大笑一场。
财富、名利、身份,冲破虚幻的迷雾她终又归来。
风吹即散,不必记挂。
可以岁月静好,亦可气吞山河。生命如尘,岁月亦如歌,我即宇宙,不生不灭。
嗳,轻轻喟叹,浅浅侥幸。
还好还好,虚惊一场,爱的人都在。
现在梦醒了,她又回来了,回到了她的家。
她的父母,她的姨娘,她的挚友,她的喜欢的牙白色帐子,芝麻官不倒翁。
她们都围着她,看着她笑,嘘寒问暖。
“儿,睡吧,娘在,我们都在。再也不会有噩梦,睡吧。”
在众人的安抚声中,在林初兰温柔的抚触下,帐子缓缓落下。
嗯,好累,真的好累。
明日,明日去云山观,还是愿生寺呢?
烟水茫茫,天地混沌一色。一直在走,走了好远,却不知身在何处。
一个牌坊,一张桌案,一碗倒好的茶,仿佛等了他许久。
他端起来就饮,不需问,也无人教,似乎到了此处就必须行此仪式。
茶在等他,他也在寻这茶。既然彼此间都等到了,那么还犹豫什么。
端起盏,将将触碰唇边,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夫君。”
时空的尽头,女子依然娇俏。
是她,他的蓉儿。
汪倩蓉向他挥手,微笑,靠近。
羞怯伴着欣慰,牵起他的手,说:“宋郎,等你许久,终于等到了。”
双手紧握,热泪涟涟,哭的是他。
她给他轻拭,她牵引他,携手同行。
他矗立,他转身,他回眸,他凝望,他不知道来时的路,也不知将要去向何方。
深深的回眸,迷雾茫茫,天上地下皆不见。
是了,她说过,她不会打扰。
短暂的厮守便是永恒,片刻的欢愉铭记终生,她终究同他是陌路。
女子扯了扯他的衣袂:“咱们走吧。”
“好。”
他笑着流泪,再也没有迟疑。走走,生同衾死同穴,白首不离,咱们回家。
午睡将醒的女孩,赤红的两腮仿佛涂了胭脂。痴痴的坐在榻上,等人抱。看见男孩,扎开双手,笑了。
男孩手捧了一束新掐的荷花,蹑手蹑脚蹭进屋中。见她醒来,忙递过去一个硕大的莲蓬。
给,妹妹,给。水榭还有好多,我带你去。
风筝,哥哥,风筝。
呀,风筝断了,哥哥,风筝丢了。
女孩哭了,泪眼朦胧中再抬头,画面突转,一个人张皇失措的站在陌生的街巷。
人来人往,一个个与她擦身而过,却一个个陌生如斯。
“谁叫你跑出来的?”
一声大喝,心惊肉跳。
那人骑高马,高高在上。他站在光晕里,身影似浓云,她看不清他的脸。可心中劈劈的跳,莫名害怕。
“生是我门人,死亦是我门身,还不快随我回去。”
巨大的身影似猛兽,缓缓靠近,将她笼罩。
可,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
“妹妹不怕。”
他们又来了,宋清平往她鬓间簪上一朵小黄花:“我带你去找风筝,我带你回家。”
“儿。”林初兰将她往怀里搂:“不去,哪都不去。咱家去,蜂蜜凉糕只等你尝。”
云破日出,风吹云散,他们像太阳驱赶乌云。女子头也不回的离去。
鬓间黄花零落,马蹄踢踏,始终不忍践踏。
那人那马一直都在,直到背影模糊,直到街巷空旷,直到黄花吹散天涯。
“卿儿……”
一瞬间,幻境消失。
马蹄声远,孤雁影遥。咯噔,咯噔,余音渐弱,花子夹拐,红尘无觅处。
灯烛下,风吹过书本子,哗啦啦吹乱书页。如鹿归林,似舟登岸,故事写到最后一页。
戏落幕,鸟投林,烟消云散,灰飞烟灭。
庭前的白桦书上,一对白头翁,咕噜咕噜的转着眼珠子,“呼”扑扇着翅膀,一飞冲天,无踪无际。
童年的不倒翁终停下,青瓷碟子里的凉糕,堪堪动了一角。那页未抄完的纸,熏风里哔啵作响。花格栅荼蘼满架,风吹过,枝摇叶晃。
一切都那样空寂宁静,好似时间的长河里,他们一直都没变。
花开过,又没开过,我来过,又没来过。
不打扰,故事就写到这里。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