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我不走。我死也不离府,我是这府上的姨娘,你们凭什么绑我,我有身子,伤了胎要你们狗命!
爷,孝贤,我的姑娘,都来救我呀。
回想被撵出来那一日,被拖拽,被捆绑。那些奴才的嘴脸,那捆在身上的绳索。曾经那样高傲的她,耻辱的泪,滚滚而落。
等不来了,等不到了,她再也不做他能来的梦了。
她原来想过,心存过侥幸。哪怕来提审,哪怕是拷打,哪怕要她的命,只要他能来,她就有办法绊住他的心。
像当日的收房,像他每一次要去看苏锦,她总能牵住他的鼻子,让他心下恻隐。
见面三分情,先留一命,日后慢慢回寰,她有的是手段。
可……
他不见她。
事发到现在,他一次都没来过,一句话都没捎过,只听过一句。
“你是主母,问我作甚?”
问我作甚?
啊?周彦邦,我真就是你的一张用过的手纸,抬手便扔?
那些床笫上的欢愉,就算我用药,还不是图你受用,图你自在?
是,我是有所图,我谋害她。可也改不掉她不喜欢你的事实,就不能惜取一个为你生儿育女的眼前人?
呸,怪不得她厌你,她早看穿你的无情无义。没良心,你忒没良心!
“哐啷”镜子猛掷出去,砸在墙面,应声落地。
这样的纠结,这样的自问日日都有,盘旋在脑海一刻不停。
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呀,更诚实的讲,她从没认为自己有错。
醒着的诘问,睡着的梦魇,如影随形,形影相追。白里黑里,日里夜里,缠绕于她。
精神世界的崩溃让她迅速憔悴。凌乱的发丝,深凹的眼眶,乌情的眼底。加之笨重的身子,待死的前路,整个人颓废的不肖说。
那是一种绝望。
虽然她不知晓,但她终可以体会当年愿生寺里,野狗般夫人的无望。却始终意识不到,一切的一切都是自造恶孽。
结果藏在作为里,天道的剑呵,她看不到。
已是下晌,光柱透过窗棂,斜射入内,满室灿然。暖阳落在石阶地面,落在她身上,她却惶恐的避过,只缩在她的角落,直勾勾的盯住光柱里的尘埃。
那些尘埃蜉蝣啊,那么渺小,又是那样热切。轰轰烈烈,纷纷扰扰。
沧桑的双眸抬望眼,方寸之间天那样蓝,屋檐下冰凌那样清,这些尘埃都能活的自在,而我只有等死吗?
泪水划过眼角,隐入鬓边,被用力的抹去。
我不能哭,我还没死,我活着一天就还有机会,就不能认输。我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焉知死灰不能复燃?
佛祖菩萨,八方神明,帮帮我呀。
神明怎会助纣为孽?穷途末路而不自知,况无人劝解这该死的鬼。
“主子,我背您。”
“起开。”似乎触动了哪根神经,周孝贤的嘴角陡然抽搐,恶狠狠的骂道:“滚!”
拐杖一挥,混不顾的往人身上招呼,小厮们唬的一个不敢上前。
谁也不敢去摸这位主子爷的胡须,谁也不知道他阴郁的眼神里藏着什么。
总之那事以后,他就变了,或者说变本加厉了。
本就性格阴沉,现下越发不定。说发火就发火,说踢打就踢打,让人实难捉摸。
嗐,和他妖货娘一样,都不是好相予的主儿。
对,一样。一样的阴损一样的歹毒,一样的下三滥!
龙生龙,凤生凤,小妇养的屎壳郎都嫌臭。先夫人的小爷若在,哪里还轮得到他?
猴戴帽子,装相。老虎下山,装的甚山大王。
呸,呸!
骂我,你们都骂我,我听到了。猛一回头,各个鹌鹑似的缩头勾背,哪有人敢抬头?
奴颜婢膝,贱奴狗才,少年稚嫩的面孔一脸阴森。
“咚,咚,咚”,腋下拐杖敲打地面的声音。想是才用,极其生疏费力。
一步步的挪,一点点的动。挪过门槛,挪上台阶,伸长手去推开那扇门。
“吱~~~”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格外清晰。
角落里的人茫然的抬起头,忽然眼眸发亮。似看见了光,看到了太阳,疯了一样奔过去,混不顾少年孱弱的身子,被她用力一撞,身形明显一晃。
她只诉她的。
“孝贤,儿,就知道你舍不得娘。娘吃大苦了,受大罪了。”
“奴才们苛责我,我还怀着身子,吃的猪食狗粮。他们还不让我出去,日夜看守盯梢于我。孝贤我儿,娘端地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
“还有还有,我这儿一被关,外头是何情形?你舅舅,你外祖如何?高家的产业还在?”
“去,去求你父亲。说娘糊涂,说娘有话跟他说。就说、就说,先夫人还有遗物在我处,我要亲手交给他。”
“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你父亲最疼你。只要你把他引过来,咱们母子齐心斗倒那个贱人。到那时娘就翻身,娘好了,你也好。娘做夫人,你做嫡子,不美哉?”
抚摸着少年清冷的面庞,喃喃恳求:“好孩子,帮帮娘吧。”
喋喋不休,碎碎念念,委屈至极,哭的无以复加。
夫人?嫡子?唯一的儿子?美哉?哼,嘴角露出一丝极难察觉的哂笑。
周孝贤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拨开她的手。
“我们就去南边了,母亲叫我来跟你话别。你……”
“呸,臭狗肉,贱坯子。呸呸,天不收的妖孽,死了没埋的娼妇。”
谁想她急急打断,气急败坏的咒骂起来。
“把我害成这幅模样,你还叫他母亲?一个填房,一个继配,没生过没养过,人叫母亲也有脸答应?她是你哪门子便宜母亲?”
“叫你来就是想看我的笑话,我落魄了,我野狗不如,叫儿子看为娘的笑话,魏五,你不得好死!”
疯狂的咒骂之后,又开始哭诉惨状。
“娘不能住在这儿,这儿能看到愿生寺,夜里头风一刮,那片竹林呜呜咽咽,像哭似的。都讲是冤死的夫人哭的,娘怕。”
“孝贤我儿,你父亲忒没良心,都不来看我一眼。”
“那你做没做?”
什么?这孩子在说什么?猛抬头,赤红的双眼不可置信的盯住少年冷漠的面孔。
周孝贤继续追问:“是不是你?外头传言可为真?你到底有没有做?”
“没有没有没有!”高盼儿疯了:“是她们害我,一条藤的害我。嫉妒我有你,有你父亲的宠爱。先夫人是山火烧死的,早有定案,无凭无据怎么就说是我?”
“那从你房中搜出的淫药又是谁的?高鹏举的口供,翠眉、墨雪、真儿一个个的丫头的证言,也都是假的?”
“栽赃,全是栽赃,陷害于我。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都是些落井下石的贼奴,休听她们胡说。”
“可我看到了,我全看到了。”
陡然间咆哮,把高盼儿吼的不敢作声,周孝贤赤红着眼指责。
“抄检你屋子那日,搜罗出好几个贴金面盒子,就从我眼前经过。人人嫌恶,脏的没眼看,众人都朝我看,朝我看呀。你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吗?”
“知道他们都骂你什么吗?狐媚子、妖货、娼妇,浪汉的淫、妇,我都听到了。”
“他们明面上唤我主子爷,扭头就聚在一起嚼咀。讲我就是用药的种子,才胎带的弱。讲你不积阴骘,才落得我这幅下场。”
“他们骂你,你就该大嘴巴掴他们。拿出做主子的款,拿棍、拿棒、拿绳、拿锁打杀死他们。我如何你都是主子爷,而不是来质问我、指责我。蠢笨的东西,还需我教吗?”
旁人倒罢,儿子的指责犹如劈面揭丑,残存的羞耻感野火般壮大,恼羞成怒之下亦嚷起来。
可在他眼里,这便是欲盖弥彰,看穿了,周孝贤不再作声。
你一言我一语,气氛顿时剑拔弩张,母子竟吵了起来。
不对不对,孩子要哄要骗,还指望着这根绳去套那只虎呢。
“儿,你听娘讲。”亲密密的捧起儿子的脸,还当他是小时候,柔弱悲凄的哄:“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再不对你也要跟我一条心。”
“你想,只有替我翻案,替我正名,才能洗刷你的这些骂名,才能打那些奴才的脸。孝贤我儿,去求你父亲,引他来见我,他是喜欢我的……”
“他不喜欢你,别做梦了,父亲从头到尾都只当你是个玩物,生养的工具,你连先夫人的狗都不如。没有魏氏还有刘氏、张氏,一个妾房还想登堂入室,你从一开始就是痴心妄想。”
猛的甩开她的纠缠,厉声大呵。
“够了,你真是够了。还来蛊惑,还要狡辩,母亲说的没错,你真是冥顽不灵,死不悔改,牙尖嘴硬,见了棺材也不落泪。我只问你,不是你做的你怕什么?”
啊,这……孩子大了,骗不过了。一心钟爱的儿子,能说出这话,高盼儿惊的大张口。
“你只想用我骗来父亲,你只想霸拦住父亲东山再起,你只讲你吃苦,可有想过我?为娘的不端,床榻上的污秽,被儿子亲眼目睹,何等不堪?我不要脸?”
孝贤哭了,恁大的男孩子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