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出来的是小鸳儿,梳高髻,簪素钗,一派妇人打扮。
一来便跪下来磕头,说:“今儿团圆节,一来看看主子爷,给新夫人磕头。二来叙叙旧,祭拜先夫人。”
原来是这蹄子,见是她,高盼儿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逐渐放了下来。
半嘲半讽的说:“原是你,既来也不去瞧瞧我。论理,先夫人走后,咱们也是主仆一场。你走我还赏了恁多东西。”
说着立刻换上菩萨面孔。
“好丫头别跪着,我院儿里说话去。这儿烟尘呛鼻,没茶没坐儿的,咱们走。”
“你别碰我,我嫌你脏。”
她的手尚未触及,小鸳儿嫌弃的躲避。
谁想丫头如此出言不逊,正欲发火。那地狱里的声音再一次传来,伴随着真身一并显现。
“她不行,她跟的时辰短,还落得个安居乐业,夫疼子爱。像我这般掏心卖命,非人类鬼的才是配做你的好丫头。”
墨雪就这样似笑非笑,似怒不怒,由昏暗到光明。静静地来到她面前,拿目光锁住她,皮笑肉不笑的说。
“正是苍蝇叮烂肉,所以,咱们才是好主仆,姨娘说对吗?”
啊呀!天么,天呀,怎么是她?她、她不是死了吗?那副表情不啻见到牛头马面。
“你,你怎么,你不是……”身形明显趔趄,强做镇定:“还好吗?”
“好,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的好,全是拜姨娘所赐。”
放你娘的屁!
老娘膀子上能跑马,就是我害你能怎样?这点小伎俩想奈何我,你妄想!
登时换上另一幅面孔。
“爷……”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早前儿这丫头不知所踪,今儿忽然冒了出来,又说这奇奇怪怪的话。究竟所言何意,我听不懂呀,您听得懂吗?”
一双媚眼,眨巴眨巴的望向周彦邦,继而向魏氏发难。
“夫人哪里寻来的疯婆子,让咱们空听这半日癫话。快打发了吧,我腹中不爽,爷,咱们走吧。”
说话,竟要走。
“啪啪啪。”
不等她哄骗爷们,也无需魏氏相拦,墨雪连连的击掌叫好。
“姨娘依旧不减当年风姿,一贯的装疯卖傻,演技一流。既你狗咬骨头,死硬到底,那我还顾忌什么?我吗,一来谢恩,二来讨债,讨你买淫药欠我的一两银子的债。”
“好个忘恩负义的娼妇!”
这是第一颗雷,高盼儿显然急了。
可她不怕,陈年的旧账,无凭无据,只要她不认就赖不成。
“少给我泼脏水,自来就没有主子欠奴才债的。我待你不薄,当年你走失,我还予过你娘银子。现时自家过的不如意,这账断不能算在我头上。”
扬声高喊:“来人,打发了。”
来人,来什么人。看看周围,有谁会听她的。
周彦邦阴沉,真儿害怕,魏氏则十分无辜的问:“淫、淫药?谁买淫药?”
“少东拉西扯,让我把你做过的全都抖落干净!”
“爷那晚高热因着什么,还不是你同无念庵的薛姑子买淫药,痴情醉,五两的价钱你只给四两,我还贴了一两。后头爷起热,他还昏睡着。你就说药不灵,气的打发我去找她要钱。那姑子不肯,反骂你‘淫心过重,不按着计量来,白糟蹋仙方!’”
“可有也没有此事?你敢承认吗?”
墨雪发力,连声逼问,转身向周彦邦。
“爷只管拿那贼淫姑子来审问,那姑子有账簿子,每笔记的一清二楚。就问她敢不敢对质?”
慌了,高盼儿慌了。脚步踉跄,身子明显后倚,幸而真儿扶住。
“你、你空口无凭。爷这样疼我,我什么要买?何况我自小读圣贤书,做不出那种事……”
“屁,狗屁,都是放屁,你那时节连狗都不如。”
墨雪直啐面门:“爷不喜欢你,收你是不过是为和先夫人赌气。胡姨娘有孕,施姨娘有情,疼你?呸,爷哪次来你屋子,不是因着赌气。这些,你心里都门儿清。二两的月钱,我都瞧不上。”
“所以你跑回娘家,跟你娘哭惨。你那娼妇娘,如何把你当个粉头似的,大白日里将你旋剥干净,手把手调教你勾搭爷们?你得了真经,没好歹的使药,爷身子可不就遭罪。所以,胡姨娘要搜你屋子,你唬成那样,还记得当日胡姨娘如何揪着头发与你厮打?”
“你个淫、妇,正经比那勾栏里的婊子还不如,想体面我偏扒了你的骚狐狸皮囊!高氏贱人,咱们两个到底谁没廉耻,谁是娼妇?”
转头跪下:“别人不知,爷您自家想想,那夜她可是给你灌酒?您在先夫人那吃了气,正不自在,她一杯杯的给你灌,那里头放了东西啊!”
“哎呀呀。”
魏氏掩口,无言的望向他。周彦邦的脸色更沉了,阴郁的似积雨云。显然,床帏秘事,没人比他再清楚。
“说下去。”
他并没发作,甚至不曾瞧上她一眼,只是让墨雪继续说下去。
哎呀,这可不是好兆头。
见他不发作,以为他不计较,高盼儿本就打定主意咬死不承认。再说了,就是有,这床笫之术,受用的也是他不是?所以,虽慌却也觉无妨。
可现在让她说下去,那么下面种种……小贱人知道的可不少啊。不由攥紧了拳头,暗想辩白之词。
“孝贤小爷不是早产,是催生。因为你想抢爷的头生子,故而兵行险招。后头再借身子不好绊住爷,这招式都是你祖母亲娘教的。”
“爷被贬,你一直说后悔,后悔到大爷出事当晚就回了高家。先夫人在潜斋照顾,两位姨娘焦心,阖府忧愁。而你呢?你的祖母亲娘是如何教你的?”
手指头戳脸。
“她们让你收拢细软、头面、钱财、物产,帮你藏匿,以备大爷落势了,随时跑路。所以你嘱咐我和翠眉,帮你运送细软至高家。不光如此,你兄弟还给你找好了下家,做老王爷的填房。而你,亦打算弃了周家,去圆了夫人梦。东西后被你兄弟私卖,你又是怎样的心急?”
“一派胡言!”
眼看被揭的底儿掉,高盼儿暴怒,冲上前与之互证。
“我儿的早产是院使亲证了的,我娘家无我一分银子,更莫论私卖。姑娘你缺银子我周济,可你不能红口白牙造谣。我好歹是大人的妾房,养儿长女。甚老王爷的填房,你编排人也忒没影儿。”
“还有,阖府谁不知。爷与我同窗共读,情投意合。况我真心爱慕,怎么能做那些事呢?自古奸出妇人口,都是你在说,你看谁又信?”
听到这里,高盼儿反而不慌。狡猾的争辩,句句破解,自以为抓不到马脚。
谁信?魏氏偷瞥了眼周彦邦,那脸色难看的没法说。
“好,好,你只是不认,死到临头,还嘴硬。下面我要说的,由不得你抵赖。”
墨雪站了起来,抿了抿鬓发,郑重其事,言若惊雷。
“你有梦,你有夫人梦。何止做夫人,你曾说自己若是先夫人的家世,别说周家,只怕皇后娘娘也做得,何苦在这跟人做奴做妾?”
“所以,你恨毒了先夫人,恨的口生疮心生鬼,恨庶出的身份,恨自小被压了一头。”
“别有的没的别混扯,我不跟你在这里兜圈子。我尚不足月,若惊了胎,要你死……”
“姨娘站住,爷没说让你走,且听完。”
想溜,更诡异的是,魏氏的言辞,周彦邦并没反对。显然是听进去了。
现时还要怕什么呢?还有甚可畏惧的呢?墨雪甚至笑了。
“怕了是吗?要我死,我死过一次的人,再试一次也不妨事。”
这些年吃的苦,这些年做的恶,一桩桩一件件,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
“孝廉小爷摔伤是你挑唆,大姑娘撞先夫人肚子也是你怂恿,撺掇施姨娘杀胡氏的都是你。”
“血口喷人的奴才!”
高盼儿红了眼,怒不可遏。
“当日我抬举你,今日你却反咬,毒蛇、毒蝎子。定是谁教你这样做,谁又许了你什么?快说幕后主使是谁?”
“呸,贼淫、妇。没人许我什么,是阎王爷让我来带你将功赎罪。”
一个狂怒,一个对骂。一个否认,一个回呛。
墨雪滔天的怨气显然压制住了高盼儿的色厉。高盼儿痴愣着眼,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
‘谁许了你什么?’哼!贱人,一贯的声东击西,四处撩火。不说话可是胆虚?看你蹦跶到几时。
魏氏不插话,听啊,往下听。
“说下去。”周彦邦仍是这三个字。
还要听还要听,他还要听!高盼儿心肝儿发颤。
“廉小爷枉死,施姨娘疯魔成那样,你还不停地刺激她。你明知她不能见花生,你偏在她眼前晃悠。她本就存疑是谋害,你句句话先往夫人身上引,挑唆她去伤夫人。纵然春蕊姨娘再糊涂也记得先夫人对她的好,断不信夫人会害人。这也是先夫人结德行善,才没着了你的道。”
“见她不信,你一计不成,又施一计。知她本就存疑胡姨娘,你改口一口咬定是胡氏,在她面前不停地说报仇。她已经疯魔了,哪里禁得住挑唆,一下子闹的两个人横死,先夫人的孩子几乎被吓掉。那晚你高兴的一直笑一直笑,要不是怕张扬,当晚就要去高家报喜。”
“是的,于府上是两条人命,于你则是天大的喜。这些都是你做的孽啊,拿廉小爷的死剜她心头的肉,借她们的手去残害夫人。可还记得,胡姨娘搜屋子,也是先夫人弹压。廉小爷摔伤,也是先夫人劝诫‘既为人母,向上向善’”
“她的好你可曾记得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