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孩子动了动,鼓着嘴闭着眼四处寻,闻着味儿,就往胸脯子上拱。不等拉下衣襟,腿蹬手刨的要闹,吭吭唧唧的就哭。
就来就来,饿了饿了,我儿饿了。妇人忙收泪解怀,把孩子往身上搂。
孩子性急,忙不迭的一口咬住,吭哧吭哧的吃起来。男孩子劲儿大,牟足劲吃,热的一头汗。
妇人好生怜爱,拿帕子揩汗,拿扇子送风,慢慢的拍背。口中喃喃,儿呀,你慢些。
摸到粮食口袋的孩子,逐渐平静,香软软的缩在母亲怀里。
妇人凌乱的思绪又重回正轨。
“敬公婆,尊丈夫,戒赌戒淫,酒肉狗友断交,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你是个聪明的,往后的日子顺遂,夫妻和美。”
天么天么,天塌了呀。
死了?你说谁死了?休浑说,我们夫人好着呢,不日就要回府。谢季常,快去打听,有混说嚼舌头的,天雷劈死他!
惊闻噩耗,夫人罹难。如焦雷轰顶,如丧考妣。
彼时还在月中,不光唬的奶水退尽,连起了一夜的烧,醒来便是捶床大哭。
“偏好人没好报,人死王八活,老天爷你也捡软的捏。那种娼根淫、妇你不劈,这样尊重的夫人活活烧死,我从此不敬天地!”
教识字,教规矩,教做人,那样好的夫人,怎就……往事上头,泪雨纷纷。
所以她每年年节,除了祖宗,都要另给苏锦送上一份。
“夫人您泉下安。你喜欢的糕饼,爱的玩意儿,我每节都给您送去。到底下寻到哥儿,还有林妈妈。娘仨有个伴儿。天无眼,天无眼……”
每每此时,总是哽咽泪流,不敢信,到现在都不敢信。
“哎呦!”
痛感一下子将她拉回现实,蹙眉怒呵。
“你属狗是真狗,凭白咬我作甚。小崽子,咬的人疼死了。”
酸脸挑眉,嗷嗷骂将,管他听得懂,听不得懂。
“饿死鬼托生的不成?就是口泉眼也能让你吃空,一口等不到一口,就不能歇会子。”
气极屁股上拍了下,孩子哇的大哭,她又心疼的哄。
“娘不打,娘疼你。镇日里都是你,娘都想哥哥了。晚上带你去找哥哥玩,好不好,娘的二郎。”
一个人被孩子缠磨的没法,登时想起他来。
话说、话说,这杀才收个账,怎还不家来?都三日了,难不成又去赌了?
好啊,谢季常,骨头痒了,且等你家来。
气归气,脑子却不糊涂,沉下心来细细思量。
收账的地方在离城三十里的李家庄,去这庄子要路过马尾沟,说是沟子实则是个大渠。稍有雨水,它便涨水,汪洋似的,过不得人。
去年淹死了个过路的,身子泡发的猪头一般,也只等水退去才发现。
天么!
不能,不能是……啊呀,想到此处脸色突变,大惊失色,孩子差点跌落。
我家相公是个呆货,实心眼的呀,凡我交待他才知道。昨天又才下了雨,天爷呀。慌的赶紧要去打发人去寻。
偏孩子不丢口,死咬住粮食口袋,你越挣,他咬的越紧。
气的小鸳儿又骂起来:“咬咬咬,跟你杀才爹一个狗洞里出来的。孩儿呀,且让娘分个身,去寻你爹呀!”
“我们是狗,你是甚?”谢季常抱肘倚门,同娘子调笑:“普天下的心窍都予了娘子,下剩的都是呆货。”
一进门就看到绣塌上美娇娘和胖大儿,心头这个喜欢呀。
“哎呀,爹的亲亲大儿,我的心肝儿。”
沉硕硕搭裢往交椅上一扔,‘吧唧’一口却亲上娘子的香腮,挤挤挨挨的挨身子躺下了。
呸,冤家!
悬着的心登时落下,气消掉大半,继而红霞上脸,笑啐道:“死相,才回来,天大的功劳似的。”
见他人回钱安,胳膊腿都是全的,这便无所求了。只是还有那么一点点气没散,嘴上不饶他,劈口骂道。
“收账收到娘胎里去了,叫人牵肠。你是不是又去赌了?让我抓到,我带你两个儿子投河!”
“投河投河,打成亲喊了八百次有余,河都被你填平了。做了娘的,还恁大气性。”摸摸儿子嫩脸,不慌不忙的揽过老婆:“来,我同你说。”
“李家庄李四老爷庄上,有个姓顾的人家,做造酒的买卖。膝下就一子,衣食也颇丰。我瞧着也是两进的大房子,三两个丫头子,小富即安吗。这趟去,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快说,别卖关子。”
“竟破衣烂衫,老两口拄着棍,端着碗,挨门挨户要饭是也!”
“啊?怎会如此,可是摊上官司?”
娇妻目光炯炯,乌鬓粉脸,谢季常爱的摸了又摸。知她爱打听,故意钩她。
“还不是赌。”
“他家儿子在高家的赌坊内输的盆干碗净。男人家精赤上身,一条裤衩子被撵出了局子。这还不算,房屋地契均压给人家。知道他是独子,只等老子咽气,收房子收田。几辈子的积攒,一朝送予人,属实是吃绝户了。”
“你说说看,你说说看。”
小鸳儿哎哎叹气,后怕连连。
“还有你以前的甚雅客狗友,书没读进去多少,祖上几亩薄田全送了骰盆。媳妇子上吊,剩个小丫头子也典卖了。我去上纸时,连个哭的人都没。还是我予了钱,置办了薄棺,抬埋了。”
说罢咒骂。
“高家没一个好东西,一窝子臭鸡蛋,坏的流脓。娼楼赌坊,竟是些毁家败业的营生。男的贼偷,女的娼妇,缺大德的,不怕天雷老爷劈吗?且等着,他家不得好死,早晚死绝户!”
“所以你说,恁多的前车之鉴,我还闭眼往里跳,痴傻呀,再说了。”
谢季常摩挲她下巴挑逗:“我恁好的老婆儿子,热热的被窝等着,去甚赌坊。喊的哑嗓子破喉咙,光鲜鲜进去,赤条条出来。我是装呆,又不是真呆。”
忽然叹气,正色道:“谁又不是孩子,上有老下有小,可不能糊涂。也亏你那些年的制裁,不然哪享到今日这阔绰的日子。如今就是绑我去,我也不去。一步错步步错,回头难哟。”
说罢将老婆的搂在怀中,肩头、膀子、后背,疼爱的满身摩挲。
这话却说到小鸳儿心里,一番苦心终换来败子回头。
她本就喜欢他,现下如此知好知歹,知冷知热,怎能不爱?
又想起自己平日的蛮横无礼。拿他使了多少性,撒了多少气。自觉惭愧,默默的往丈夫身上凑了又凑,枕住他单薄的肩胛骨,说。
“咱们两个只要心往一处去,劲儿往一处使,日子再没有过不好的。我们夫人说一心换一心,事在人为,再不错。”摸着他的衣襟带子,绕在指上一圈一圈:“从前,我也太泼了些……”
二人沉默,良久无言。一个揽在怀里,一个抱住腰间。平日里的磕牙拌嘴,生活中的点滴龃龉,此刻变成对彼此理解和体谅,羞愧和内疚。
他们是世间最寻常的夫妻,上侍父母,下养儿女。一餐一食,一屋一院。辛勤劳作,赚钱养家。
只愿天下太平,亲人康健。因为有爱,这极平凡的日子,过的有滋有味,荡气回肠。
其实她吧,就嘴上凶,内里不肖多疼男人。
温存够了就起身:“你赶路的,这炎天暑热,我打水予你擦洗。”
“别走。”谢季常又将她拉住:“有个事须得你决断,却是个大事。”
“李掌柜这次是最后一笔买卖了,他典了铺面,全家要搬去南边了。”
什么?娘子惊讶,谢季常却冷静。
“今儿去收账见了大世面,传闻二皇子勾结北狄,要打到京师来,夺了皇位。虽是流言,可无风不起浪,多少有点影儿。”
“你前主子,周大人家正打扫南边的老宅子,还要另建府邸,不比这边小。还有驸马府上,这朝中诸多大人,南边早置办上了,只等逃命。”
“世道不太平,仗说打就打,正是‘宁为太平犬,不为离乱人’我的意思,咱们也早做打算,去南边吧。”
啊!小鸳儿惊的下巴颏子张了半晌,打仗?妇人家哪懂打仗?
“这、这……不能吧?拖家带口的,一应生意家私就都丢了?南边咱们也不熟啊,还怎么做生意?这却不能。”
“命都没了,还顾得上这些,真真妇人之愚。”
说着“崩”的弹了她脑瓜子。
敢说我蠢笨,小鸳儿登时恼怒,边搔痒边骂:“几日不骂,你要上房揭瓦。我笨,你再讨个聪明老婆,给你生儿子养老子。”
“我蠢我笨,娘子世间第一伶俐人。只是别动手,我最怕痒。”
谢季常痒的哈哈大笑,连说带躲:“骂骂骂,给你骂。你一日不骂,我身上难过。”
“贱骨头。”
啐着骂着,笑着闹着,此时就体现出不和老人住的好处了。
两个人怎样都行,公婆若在,能见儿子受委屈?能这样放肆开怀?
好一通打情骂俏,二人皆气喘吁吁。娘子更甚,宝髻松散,衣衫凌乱,面色潮红,胸脯子一起一伏。
“轰”谢季常脑中一下子嗡鸣,情动念起,眼珠子直愣愣的勾住那处,不舍挪眼。
心中不甚罕讷,离家几日,老婆怎出落的恁好颜色?
究竟涂抹的甚口脂,怎勾的人总想尝一尝呢?情不自禁抚上檀口,直揉的那唇瓣似滴血。
“说这半日,我倒盏茶你吃。啊……”
话音未落,失声的大叫。
“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