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一早出门,可抬头便望见西北浓云密布,加之刮了一夜的北风。
魏妍芝抬眼望天,这是要孕雪。
银灰鼠海獭卧兔儿,细密柔软的毛皮,被风吹的微微伏身。圆月脸上,遮不住的疲惫色。
宝蓝织金妆花缎子,衣襟、裙摆、袖口处片片宝相花。手捧着暖炉,手炉套子上暗粉色缠枝花。
她年纪不大,打扮的倒老成,颇有正室的庄重。
分明马车停在门首,看见了却不上,眼巴巴的只等轿子。
“夫人别拗。”婆子在耳边低声相劝:“一个坐车一个坐轿,今儿回娘家,让老爷夫人看到怎么想?爷在车里头,快进去吧。”
魏妍芝挂着脸,瞥眼望望那遮挡严密的车窗。哎,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被扶上马车。
马蹄声笃笃,他正色坐在上首。她打横,亦板着面孔,挺着笔直的脊梁并不看他。
想来那一场闹将,本就情缘尚浅的感情,让二人之间愈加如履薄冰。
她是有脾性的人,和他一样。他想,凡为正宫的,大抵有些傲骨。
周彦邦并不打算理会,顶着那万年阎王脸,开始吩咐。
“我这一去要数月有余,沿途还要停留登州、密州、大同府,稍作考察。到了钦州,还需盘桓多久尚不可知,所以这家中一应交由你打理。”
“管束下人,关门闭户,查夜日访,孝敬尊长,都是你应该的。还有,有吃酒耍钱,寻衅滋事,有辱门风的,切莫独断专行的,待我回来处置,不可有一丝闪失。”
你、你……你娶老婆就是帮你看门户的?既看门户,我为何不能处置?
为什么要等你来?什么叫待你回来处置?既是交由我打理,怎么就不能裁决个奴才?
分明就是那贱人的挡箭牌!
打量人不知晓你甚心思,生怕我治死她。人还没走,就拿话儿震慑,给心肝小老婆留足了后路。
你是一点儿都不提打人那事,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怎么不看看青霜被打成什么样子。还一味偏袒,无原则的袒护,姑息养奸!
原本就有隔阂,这话再一经解读,心中更是怨气滔天。凡事一旦认定不公,那谈话就失去目的。
魏氏噤声,开始暗自较劲,鼓着嘴一言不发。
他从不觉得妇人家争风吃醋是可爱,只令人厌恶,比如现时的她真真讨厌!
“我说话听不到吗?为什么不作声?”他反气起来:“既做一门主事,要有些胸襟雅量在怀。妇人家成日无事生耗,为一点子事磕牙拌嘴,斤斤计较。畜生一般的奴才,你同他们置气,不觉得自降身份吗?”
“到如今还含仇带怨,弄得宅门里乌烟瘴气。如此持家无道,板子第一个该打的就是你!”
合着内宅里的乌烟瘴气是我搅的?
好,好,说的好。
我同她就是斤斤计较,就是自降身份,她同我龇牙狗叫就是磕牙拌嘴。如此双重标准,你堂堂尚书大人就是这样断官司的?
能说出这话,小老婆到底给你灌了多少**汤。怕是枕头风吹的脑子都歪了,为了奴才来给主子立规矩。
我、我……这日子不过了!
“姑娘,好姑娘。妖货气盛,欺咱们新来,忍呀,忍字头上一把刀。”
青霜女孩家,被打的僵了寸把高的淤青,躺在榻上气儿都快没了,还念叨着。
“这仇咱们要报,您说过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百年不晚。”
纵然心中五味杂陈,心尖滴血,可此时决计不是吵架的时候。她要回娘家,要夫妻和睦的给外人喂眼。
好,我忍。不晚,多晚我都等。
想到此处登时偃旗息鼓,面若无常,无风无浪。
“是,爷教训的极是。我记下了,万事等您回来再做打算。”
“啪”车夫扬手甩鞭,谈话停止。朔风吹开车帘,呛的周彦邦握拳咳嗽。
魏妍芝竟像没听到一样,挺直背稳坐,一句场面上的关心都没。
妇人记仇,一点子事情怀恨在心,睚眦必报,真真恨煞人。想想又不能同她计较,只觉无奈。
而魏妍芝呢,当我想呢,不顾及面子,老娘都想跳下车。贼汉子,看一眼都嫌多!
如此,各怀心思,同车异梦。二人泥胎木塑般,一路上比着不开口。
马车踢踏缓行,乃至渐止。
“姑爷,哎呦,姑爷。等了半晌,终于来了。才早上我就说要下,果真飘盐粒子了。外头冷,快快,快进去。”
魏老夫人忙啊,忙着招呼,忙着接贵婿。忙着扬起笑脸,又是掸雪,又是暖手。那一番嘘寒问暖,那一番亲亲热热,好似看见了亲儿子。
姑娘在哪?姑娘没看到。
“是年后就走吗?你母亲身子可好?我寻了个方子,拿去给她试试。哎呀,去恁远,我这心里……”话到此处,魏老夫人竟开始落泪。
“娘这老葫芦里装的什么药?瞧这劲头,热情的好似六月骄阳,端地能把人烤化了。”
魏妍芝跟在后头,拉住她嫂子悄声嘀咕:“过了过了,差不多得了。让她收敛些,老了老了,张张致致的。”
谁想她嫂子更甚,甩开她反嚷嚷起来:“我这姑子做姑娘时就忒倔,姑爷,没给府上添麻烦吧?”
啊?魏妍芝眼珠子都要落地上了,满心满眼的疑惑。
你们、你们这都是吃了甚疯魔药?一个个都魔怔了吗?
我、我满身的冤还无处诉呢,倒都怨上我了,这娘家回还不如不回!
才要分辩,只见苗氏将她往前一推,魏老夫人顺势将她一牵,把小两口的手牢牢扣在一起,这才满意。
“真是,她嫂子说的一点没错。我这丫头最是执拗,自小散漫惯了。蛮起来我都想打她,你问她,在家也没少吃我的竹杖。”
热络的望向周彦邦:“所以姑爷别纵着她,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不用徇情,丈夫管教,天经地义。敢回嘴,说予我,看我不大耳光子掴她!”
说着冲女儿瞪眼,我看你敢松手?
这倒把周彦邦闹了个大红脸。
人家凡事都怪女儿,凡事都是自家女孩的错,一个字都不提谁是谁非。
如此说来,那日的吵闹她是一点儿没同外人说,竟连娘家也没提。
谁能没点错处,这么一股脑的往一个人头上扣帽子,捧着架着他,着实有些心虚。
想到此处竟心生几分敬佩,不由多看几眼。恭恭敬敬的作揖,忙说。
“岳母言重,夫人是极懂礼数,极识大体的。岳家如此教养,小婿实乃三生有幸。偶有龃龉,也是人之常情。若说打罚,实在不能。”
好,这就好。魏夫人同苗氏,相视而望,心领神会,今儿这台子没白搭。
魏家老爷同夫人,魏妍芝哥哥同嫂子,乃至魏家有头脸的督管、奴仆、丫头小厮。自上到下一众人,乌泱泱的把人从大门首迎到正厅。而后又是治席又是摆酒,又是作陪又是言笑。
他刚坐下,魏夫人就抢过暖炉给他添炭。甫一捧杯,苗氏就夺:“这酒摆的时辰长了,恐冷了,快快拿新烫的。”
席间不停的布菜、劝酒。见吃的眼热,又备置和合汤,醒酒茶,嫂子亲捧上前。
“我们姑娘说您爱酽茶,姑爷也吃吃我家的茶如何。”说毕,还冲她挤眼。
看什么,魏妍芝动也不动,心说我可没说过。
父亲和哥哥连连送盏,母亲和嫂嫂不住劝酒。他倒是放量豪饮,杯杯不辞,吃了个大红脸。魏妍芝却不耐烦了。
“少用些吧,明儿还见天家,仔细冲撞。”转头瞪她嫂子:“不过是来辞行,年后才去北边。瞧你们,没吃过酒一样。父亲年纪大,就是哥哥衙门里还有公。母亲嫂子不拦反纵,好没道理。”
“哎呦呦,五姑娘知道疼人了。我就说你没规矩,一个母亲,一个嫂子,守着人倒被你教训。姑爷瞧,我说的可有错?”往额上一点:“我这小姑端地要改改性,叫姑爷好好治你。”
说毕怜惜的牵起她的手:“不过我五妹妹为人正直,眼里容不得脏。”
“她虽蛮却讲理,比如主子奴婢不能错,身份尊卑不能乱,乱了要生事。想你们府上世家大宅,规矩礼数更是一丝不能有错。姑爷,你说是吧?”
呵,在这儿等我呢。
周彦邦自然听出苗氏言语中的弹压,一仰脖,闷闷的把酒一干:“是,嫂嫂说的极是。”
魏老夫人紧接着开始圆场,先问你母亲还好,要去探望亲家。再打招呼,灵姐和贤郎的婚事,我们高攀了。
又是北地苦寒,带足衣食奴仆,药材兵卫也要带足。又说北狄人吃生肉饮人血的,千万保重啊。
真是千叮咛万嘱咐,亲亲儿子也不不过此。
你们这是演哪出?
魏妍芝真的看不下去了,立马有了起身回府的冲动。
她感觉,只差磕头叩拜,山呼万岁,这是接驾的规格。就是天家来了,这礼数也到头了吧。
终于熬到了下晚,终于要送高客归。一切准备停当,临出门临出门,谁想他竟抱拳对魏氏夫妇说。
“岳丈款待,小婿有愧。她素日辛苦,难得归宁,就让她在这叨扰一宿。”转头又对她说:“好生住着,明儿我来接。”
好会疼人儿的汉子呀。
“哎呀呀,母亲瞧呀,姑爷多会疼人。”苗氏乐的只差拍巴掌:“真真是体贴妇人,怜惜我们姑娘,姑娘好福气呀。”
捧他呀,拿轿子抬他呀。
哼,我在我家中,想留就留,要你做好人。假情假义的请托,才不领情。
糊涂种子,虚伪做派,人前人后两套。想起那日护妖货的嘴脸,心中没有感动只有不耐烦。
酸脸撇嘴,心道,嫂子你今儿也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