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六个婆子,两人一组分抬着三口箱子,捆扎的红绸绿缎,端地是怕人看不到。
为首另有一个身穿红袄,腰系松花绿汗巾子的婆子。褶皱里卡满铅粉,老脸上堆砌谄笑。人还没进到里间儿,先喊起来,“姨娘姨娘”,嚷嚷的满世界皆知。
一行人摇摇摆摆的就进来了。
将及眼前,哐哐哐,三口箱子一并打开。高家的仆妇,报菜名一般,如数家珍,介绍开来。
“这一箱子全是布匹,杭绸、宁缎、织金、妆花、缂丝……怕姨娘挑拣,特特儿从南边纱縠行采买了来。幸而天公作美,赶在封航前到了。昨儿刚到,今儿就嘱咐人送来,好歹求姨娘莫嫌。”
“这一箱子是南边土产风物,金华火腿、绍兴笋鲞、松红糟黄雀,鲈鱼,糟鲥鱼,蜜浸雕枣。有大爷爱吃的,也有姨娘哥儿喜欢的。不过是些小玩意,有不喜欢只管扔,喜欢的再打发人去买。”
“这一箱子是补品草药。燕鲍参翅,皆是北边寻来的上等货。”边说边打开手中的锦盒,夸道:“姨娘赏眼瞧瞧,整须的,八两不止,还有这鹿茸皆是好品相。”
只见墨绿色锦盒中,红缎子绳箍住一个支大、芦长、皮细、嫩黄,饱满的野山参。最难得是大,足足有五寸长!
天爷,可算是开眼了。这倒是没来虚的,可谁又见过这些?
好家伙,这是叫板呢。跟她兄弟送来的一比,咱们这个寒碜的打发下人都不够。
可算明白了,怪不得不搭理,怪不得不言语,原来是瞧不上。
得,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
一时间面面相觑,两个婆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颇有些挂不住。
“还不退下,等着讨赏呢。小眼薄皮的奴才,敢惦记,好不好两个嘴巴子。”
骂的一个叫毒,盛怒之下掷出来的杯盏,茶汤泼洒一片。
嗳嗳嗳,是是是,就走就走,不敢惦记。
人家送礼还能落个赏钱,这个一文未见,反生一肚子气,又闹了个没脸,羞臊的没处落脚。
呸,扭身暗啐。好猖狂的小妇,且等着,夫人面前定要把你今日的狂相说个清楚。
只见那帘子刚一落下,高盼儿不光嗓子好了,精神头也来了,立马起身,对着门外狂骂。
“呵,夫人?还赏赐?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呸,只当我稀罕,谁又没见过?小门寒户的穷酸,装你娘的相的夫人,一点子东西打发花子呢,我再瞧不上眼。”
高家的仆妇不知她内中详情,谄媚的向前,附耳慢说。
“舅爷还说,姨娘或是哥儿,想什么了要什么了,只管开口。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哪怕是月宫里的,搭了梯子也摘了来。知道那畜生死了,怕姨娘伤心,特特儿又从波斯寻了一只。舅爷对姨娘这份心,呵呵呵……”
“呵?呵你娘的腿。”
不提还好,提起来简直是引火烧身。
一浪未平一浪又起,战火转移,脸一酸拍着炕桌,对为首的婆子劈面骂道。
“笑,谁许你笑。抬走,都抬走,给她丑老婆去,我不稀罕。”
还有脸提?正是起这猫触动了溃处,可是揭了疮疤戳了痛脚,一肚子火!
骂还不足兴,跳下炕来,转圈儿指着婆子脸上狂喷。
“满京师都知晓他定下了魏家,他高鹏举是死的还是聋的,怎地不来同我知会一声?可怜我蒙在鼓里,人家要下聘了,我还做大梦呢。呸,这就是他拍胸脯打包票做下的好事?杀才,有脸来。”
大声呵斥:“东西抬走,你们滚。我没娘家,更没兄弟,死了,都死绝户了。”
“回去问问他,这些年替他撕掳了多少,他高鹏举没有这个姐姐支撑,早被人打死八百回了。今儿得了意,手头子有两个穷钱,人就飘了,弄这些三文不值两文的来我面前现眼。我呸,明知我要什么……”
哽咽到泪珠儿滚落,拿起匣子就摔砸。
“去告诉他,那赌坊、行院、长生库我的那份都折价还给我。还有这些年的红利,加上外头放账的,叫他把本钱和利钱一并拿了来。这生意我不做了,只当没这个娘家。”
真儿刚要上前,被高氏一个手势打住。
“这些年,我这些年……”委屈泣不成声:“这些年我的难处谁知道?能有今日都是我自家挣出来、熬出来的,几次命都差点搭进去。一心想着他是我唯一的兄弟,遇上事能撑腰说话,谁想、谁想……指望不上,指望不上!”
陡然怒极,胸脯子一起一伏,气的无处抓挠。眼面前的杯盘已然砸个精光,无计可施,手炉哐当就掷。
“从此我自生自灭,遇事一个不靠。滚滚滚,快离了我的眼!”
“哇~~~”本来抱着绣球玩的好好的小姑娘,吓的放声大哭。
这下更惹恼了她,莫说哄,看一眼都嫌多,连连摆手:“抱走抱走,都滚。不中用的丫头子,烦死了。”
她哪顾得上这丫头,不过是见他来了,抱在眼前抢尖希宠。设或抱到魏氏眼前,显摆她有儿有女,怄她气她膈应她。
平日里都是奶、子带着,她从不插手。此刻这哭声只让她愈加烦躁。
“嚎嚎嚎,嚎那屋里的淫、妇,嚎你斫头的舅子的丧。再哭抱到雪地里,冻死她。一日日的干吃饭,有个什么用。”
哎呦喂,可不得了。奶、子慌的捂住嘴,好祖宗,可不能带累我也跟着受冻啊。
可孩子无辜啊,被奶、子捂着嘴。害怕的望着陌生的娘,哭的直打嗝儿。
她就是这样,没了猫还有孩子,没了孩子还有下人、奴才,她高盼儿总能找到更软更弱的出气筒,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和愤懑。
这情形,人哭鬼嚎,婆子被冲了个没脸,瘪着嘴不敢言语。众人都望向真儿,她首席的心腹大丫头。
“姨娘这是做什么,瞧把姑娘唬的。”先打发奶、子把孩子抱走,又对高家人说:“妈妈莫恼,回去问老夫人姨奶奶安。天冷,成日闷在屋子里,姨娘躁的不行。”
又给她手炉添了炭,又给她捧茶盏,瞧着她不那么激动了,这才话入正港。
“说的甚气话,至亲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舅爷糊涂是真,可那府上毕竟还有老夫人,姨奶奶不是?姑娘想想,她们哪个不疼你入骨?怎么能说没娘家这话?不看僧面看佛面,过去就过去了。一时遇到什么,有老娘家也总归有个依傍不是。”
“嗳嗳嗳,是是是,正是此话。”高家的婆子见缝插科:“野鸡不打满天飞,家鸡打得团团转。姑娘和娘,恼皮恼不着嚷。娘家呀,多晚都是姑娘的靠山。”
“呸,老货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就别说!”高盼儿劈面啐到:“你才是鸡,你全家都是鸡。怎么还杵在这儿,快滚。”
那婆子溜的快啊,呼啦啦一行人,逃也似的跑个没影。“噗”,这一幕真儿只觉的好笑,凑到耳边嘀咕。
“上回那一顿好打,青霜那蹄子,现在下地还需人扶着。还有那日魏氏急赤白脸的样儿,又是下跪又是求情,爷可给她脸?日后她还敢狂?”
嘴角一咧嘻嘻笑起来:“就是现在,爷不还是记挂着哥儿和您,总往咱们屋跑。才嫁进来就菩萨坐冷庙,谁理她呀?丢不丢脸?咱们家中,谁不说是姨娘您才是夫人的气派。”
正是,如此说来,心中顿时松快许多。可又一想,虽双方各损一员。可婚事定了就是定了,改不掉。
这个端地愁煞人也,转而阴云上脸。
“贱婢打死又如何,我只可惜我儿。我儿聪明绝顶,日后定能连中三元。再加上爷的人脉提携,封官拜相指日可待。”
想想还气:“魏氏她就是作践人,嫉妒我儿生在头里,料她那肚子里也养不出甚阿物儿。”
“罢了罢了。”真儿帮她垫高大迎枕,贴心的捏肩:“都是小孩子家家,她家丫头子有没有这个福分还另说。设或得了什么灾儿痛儿的,早夭了可未知。更或者,那尊贵的夫人犯了事被撵了,或是某一日猝死,谁又知道呢?”
“哈哈哈。”
不等她说完,高盼儿登时乐不可支,直笑的牙花子外露。
主子乐了,主子爱听,那咱就继续说。
“所以呀,这绫罗绸缎,山珍海味,有的享用咱们就赶紧。守着咱们的哥儿,等他披红跨马,磕头叫您娘。状元亲娘哟,到那时,那狗肉夫人算个屁。”
“她就是个屁!狗屁的‘威武元帅,胭脂将军’,我的地盘,岂容你撒野?到了这儿,饶你凤凰也变野鸡,是老虎也把牙敲光。经此一事,也看看清楚自家是个甚斤两,非要锉锉你的锐气。跟我斗,让你见识好手段!”
言罢,愁肠百转,扶额头痛:“哎,此一交手,虽我占上风,可也被打的不轻。当年苏丫头是个软蛋,到她这儿就敢提刀杀人,可见那母大虫是个辣燥的烈货。与她斗法,端地是一场鏖战。天爷呀,我多晚能熬死这一个呢?”
说着颦眉捂胸:“哎呦,我这心口怎么又疼起来。天么天么,不能是和老夫人一样的症候吧?去,去叫天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