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妍芝早看出这孩子是个有心机的,但即便他亲娘那样,她也不愿把大人之间的怨怼强加孩童之身。
亲昵的给他理理衣裳,问道:“哪来?”
“学里才散。”
“近日可还咳?你肺经不好,少熬夜,少食生冷,养心养肺。”
“谢母亲关心。”
躬身有礼,有板有眼,有问有答,滴水不露,端地寻不出一点儿孩子气。反倒是灵儿,大胆的上前,小手指勾了勾他握住的拳。
“我呢?你为何不给我请安?”
哈哈哈,苗氏指着二人捧腹大笑:“好没臊的丫头,论理该叫声哥哥。丫头子竟然让人家给你请安,你老封君啊。没大没小,叫人说咱们家没规矩,还不快赔不是。”
“你娘嘴里塞了茄子,你吧,就像腹中多了个鹩哥,聒噪的很。”说着宠溺的额头上一戳,牵她手拉到周孝贤跟前:“来,给贤小爷陪不是。说妹妹年纪小,哥哥、日、后为官做宰的,莫同小女子计较。”
女孩娇俏可爱,魏灵儿依言,果真回了个万福,反倒孝贤涨红了脸,赶紧做了个揖。
哈哈哈,小儿小女,哥哥妹妹。一个天真,一个老成,真真乐煞人,妇人们笑作一团。
苗氏兴致上头,趁势说道:“原说灵丫头不自在,不带她来的,谁想她又好了。既跟了来,丫头一眼就望到他,还说上了话!”
“你们瞧,可知姻缘一线牵。多好的一对人儿,不如就定下亲,凑成一对。你自家的内侄女,配你儿子,亲上亲,岂不好?”
回眸望了眼灵儿的亲娘任氏:“你看可好?”
任氏默默的行礼:“凭夫人做主。”
苗氏点头,甚是满意。虽是庶女姨娘,可魏家在魏老夫人治辖下,无人敢逾矩。夫人宽仁公道,一样的教导,一样的吃住,从没有厚此薄彼。
故而,无人兴风没人作浪,姨娘庶子们都规矩得很。比如这任氏,从进门就一言不发,只跟在苗氏后头。
“那么就定了?”
“定了呀!亲家太太。”
姑嫂攀了亲家,亲上做亲,好不欢喜。魏灵儿大咧咧的瞧他,周孝贤却是头也不敢抬,偷瞄这个粉衣小姑娘。他们还不太清楚定情的意义,命运的绳就牵绊在一起。
可有人不欢喜。
“夫人带着她娘家人园子里撞尸,咱们小爷正好散学。让她看见了,离恁老远扯破喉咙喊,贤小爷夹着箱子气还没喘匀,就被她叫到跟前训话,摁头给她那一众婆子娘们又是请安又是问好。”
“这还不算,谁想她娘家不出奇的嫂子,色痨鬼似的,一眼相中咱们小爷。说什么亲上亲,知根底,非要把她家中房里养的丫头子强配给咱们小爷。”
“啊!”闻言高盼儿大惊失色:“可当真,有一句不实,我剥了你的皮。”
那果儿登时跪下。
“夫人那儿预备了六匹尺头,攒了四个钿螺大食盒,另酒四坛,头面一幅,织金缎子衣裳一套,扎上红缎子,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说,这跟下聘也没二样。”
“姨娘还猜疑真假,还不快些同她理论。若真做下这门亲,姨娘啊,您给小爷盘算的娶公主、做驸马就都落空了呀!咱们小爷的姻缘大事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定了不成?”
“害了我儿,害了我儿!好个贼淫、妇,狗戴帽子,才来几日竟做起我的主,害了我儿呀!”
我那钟灵毓秀,天地灵气于一身的儿子怎么能配个小妇养的!
贼妇人镇日压我一头还不够,又弄了个的庶女毁我孝贤。呸,错了主意,我一百个看不上眼!
瞬间气冲天灵盖,怒火中烧,能点燃整个园子。惊声呼喊,咒骂连连。顾不得主子奴才,规矩礼制,带人直奔上房。
“舅太太说您费心,巴巴的回了恁多礼,夫人您看。”
说着,青霜将各色匣子盒子箱笼打开。那绸缎布料,浮现低调华贵的光泽。尺头三匹,金魁星银魁星一样儿一对,另状元及第金银锞各一百个,霁蓝色八宝纹大衣裳一套。另荷包、扇坠各色小玩意儿一对。
魏妍芝一样样的过目,葱指略过一件件礼品。文星和合,好意思,都是好意思,嫂嫂当真满意这桩亲事。
“夫、夫人好。”
磕磕绊绊,不情不愿。饶是她心比天高,满腔的忿恨,此刻也只能憋着忍着。姨娘见了夫人,没让你跪下请安就是天恩。
哦?今儿记起我这夫人,冒失失的来请安了?只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魏氏也一样,纵然心中百爪挠心的恨,面上依然云淡风轻。
登不登的,你也来了。贱人,贱人,且让咱们单兵独马过过招。
瞥了瞥她,拧身坐下,托起茶盏慢慢的呷了一口,上下的好一番打量。
高盼儿被她盯的满肚子火没处撒,白着脸绞着帕子孤孤的站着。
不急,她一点儿都不急。打量够了,方才幽幽启唇:“你来的正好,我有桩喜事告诉你。”
“哦?喜事,夫人请讲,我洗耳恭听。”
我?你也配!魏氏暗啐。二句话交锋,火药味十足。
“今儿我嫂子来,见孝贤和我侄女两个有问有答,有说有笑,小儿小女的看着着实让人喜欢。我做主,就把这亲事定了。”
“定亲?我没听懂。”说这话时高盼儿抬首定睛,看向她:“谁定亲?我孝贤狗大的年纪,不读书不中举,早早的把个亲事定了,夫人似乎心急了些。”
呵,话里有刺儿啊,这是。
“不小了。”魏氏依然微笑:“又不让他现在成亲,小儿小女先定下,我瞧着挺好,顶般配。”
“般配?呸。”猛啐一口:“不配!”
“怎么不配?”
嗨,不等魏氏开口,青霜反唇相讥。
“我家灵姐比贤哥小一岁,女红针黹,诗书琴画样样行得。虽不是嫡出,可我们舅爷就这一个姑娘,夜明珠一样的看待,哪里就不配?”
“瞧瞧,瞧瞧,我们舅太太送来的定礼。这金这银,还有这绫罗的衣裳,蟾宫折桂的荷包,不喜欢能送来恁多?”
青霜边说边捧着东西给她炫耀,高盼儿瘪嘴噤声,咬唇死命忍着。
见她吃瘪,想前头吃了她许多瘪,青霜越发来劲。
“再说了,自古嫡庶有别。嫡配嫡,庶配庶,都是一窑里的砖,你挑拣别人也看看自家。凡事自有主母夫人主张,一蹦八丈高的蚂蚱,哪里就轮的到你蹦跶。”
“啪”甩手一个巴掌打在青霜脸上,再说你娘的腿!
紧接着指着鼻子骂将起来:“她喜欢我却不喜欢,拿这些三文不值两文的破烂糊弄谁。我周家,我孝贤不稀罕!”
“他是我儿子,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他定亲你们谁吱会过我?他定亲我竟不知,这天底下还有儿子定亲,为娘的蒙在鼓里的吗?你们谁问过我,啊?”
一时听到主母、夫人,心中如油淋一般炸躁。只觉那些东西在眼前晃悠的头疼欲裂,去你娘的夫人主母,老娘不忍了。
“自古?嫡庶有别?”高盼儿红了眼:“笑话!这话你糊鬼呢,别人说到罢,你说我再不信。你家姑娘怎么不配个嫡子?偏偏撵着我们爷上赶着?打量谁没见过嫡女,你听好。”
挺胸抬头,叉腰撸袖。有的没的,一口气说尽。
“眼面儿前的模子,我们爷的先夫人,尚书府嫡女独女,天家添妆,诰命加身,门第根基强似你百倍,你见他配哪个庶女了?当日可瞧得上你家三姐姐?”
被拿住了。
竟不知高氏对苏锦的头衔如数家珍,怼的魏氏涨紫了脸,哑口无言。
“你……”
青霜护主,刚吐了一个字,被怼的八丈远。高盼儿的嘴似利剑,根本不许她开口。
“你闭嘴,还再说了,再说什么。自古认人唯贤,眼皮子浅薄的小家子才分嫡庶。还拿我们大爷做例,你尊贵嫡女怎肯下嫁庶子?还不是希图他显官要职,图周家富贵煊赫,还跟我提嫡庶。”
“呸,说出话不怕人笑。那院里、祖宗堂里先夫人的嫁妆,无事去瞧瞧,没见过去见见。瞧瞧什么是金陵千工拔步床?自家细比比,自家带来的架子床提的上嘴吗?”
还有丫头子上前,又被她一推一个趔趄,急赤白脸的继续骂。
“配不上,我说配不上就配不上。我儿子是周家两房里唯一的男丁,老子英雄儿好汉,日后为官做宰,就是配公主,做驸马都使得。又不是正经老婆养的,一个奴才养的丫头子,就想打发我恁出息的儿子。休想!”
“有打我儿主意,耽误我儿前程的,我高盼儿第一个不答应。我把话撂这儿,这桩亲事不作数,有硬配强逼的,除非我死。我有一口气都不成,只管从我尸首上踏过去!”
说到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学起她娘的样子,瘫坐在地上,扯头发撒泼打滚,一行哭一行乱嚷。
“你们都欺我们,欺我是姨娘,欺我儿不是夫人养的,找个小妇养的丫头子胡乱配了。挟制我不算,还要来挟制我儿。”
“孝贤是爷最看重的哥儿,婚事爷是要亲自过问的,谁许你们夫人娘子的充大头,自作主张的给定了。分明是作践人,分明是见不得我儿好!”
家下人纷纷嚷起来:“姨娘你失心疯了呀?怎敢顶撞夫人。不得了不得了,这说的做的,死不挑时辰呀。”
高盼儿疯了,却是装疯。她就是借题发挥,发泄出心中所有不满。
要说她闹是真会闹,甚知书达理的宦门小姐。今日哪怕闹出天际,也都是为娘的为儿子力争,料周彦邦就是知道不能如何她。
索性,装疯卖傻,一不做二不休,闹就往大了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