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说周玉汝生在福窝里!春闱放榜,蔡相独子蔡秉义登科三甲,天家钦点殿前探花。新科探花郎玉面公子,披红骑马游街,好不威风!一片艳羡声中,周玉汝与有荣焉,盛气凌人愈加嚣张。她是有资本的,那金榜题名的是她未来的夫君。
人人都讲她命好,有钱有势的娘家,簪缨门第的夫家。她的路清清楚楚,平平坦坦,她这辈子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无需操心。安心做她的夫人,享她的尊荣即可!
余氏忙着收钱,忙着给儿子铺路子,忙着给女儿置办嫁妆,忙着完成京城首屈一指的嫁女。同时她也忙着驱邪,驱心中的魔。贾天师的符越画越多,西北角的哭声越传越邪乎!
周玉簪人家换了一家又一家,媒人踏破门槛跑断腿,也没寻到孔氏心中的贤婿。母女着急上火,孔氏面上和善,心中愤恨。对周玉汝的嫉妒之情全然发泄到周玉贞身上,更无暇顾忌她的亲事。
周玉贞没钱了,彻底没钱了。大的头面也谎称遗失,不是为了体面,好衣裳也能拿去当了。为数不多的家宴,她也称病。周孝荪每每见她,一把梳子,一个荷包,一声心肝,周玉贞便倾其所有。她枯苗望雨般的憧憬着未来,周孝荪给她的画的未来。田园、隐居、儿女、一双人……
颜氏太会做夫人,太大度,太会教导夫君了,简直是娶了个女夫子!吃食、穿着,恨不得拎着耳朵警醒‘一丝一缕,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物力维艰’。周彦坤感觉自己又多了一个妈。甚至她的减省在他看来是寒酸,本身姿容平平,不善打扮,周彦坤看她还不如身边的婆子入眼。
他多久没去她房中,她不在乎。她忙着理家,忙着惩治刁奴,她忙到不知他的丈夫和丫头海誓山盟,相厚久矣。
高盼儿咬碎银牙等着入周府,却始终寻不到机会,阎王姐夫面冷心也冷。可她绝不死心,也绝不承认自家比苏锦差。她不甘心潦草的嫁了,嫁个庸人,昏碌一辈子!高双儿望着碧蓝的天空,数着日子,等着那天的到来。她感觉自己像断了线的纸鸢,落到哪算哪。
苏锦的日子磕磕绊绊的走了下去。闹过一场子果然有所忌惮,可胡氏的到来还是让偌大的院子‘热闹’起来。消停了没几日,又开始作妖。林初兰防贼一般防着她、镇着她,她不敢的得罪苏锦,便挤兑春蕊。一时周彦邦歇在春蕊处,她便整夜里弹琵琶,戚戚艾艾,幽幽怨怨。周彦邦不来不停,一来便走不掉。
她可真是会演,不等人问,白日里跑到苏锦这里,给春蕊痛哭流涕,磕头赔罪。只说自己胆小害怕,思念家乡。春蕊也是心软之人,被她拿捏的无法,反过来安慰她!苏锦毕竟是夫人,她又没什么大错,训斥两句也就过去了。
胡氏见苏锦不责罚,春蕊不计较,感恩戴德的弹琴唱曲儿给她们解闷。开口必要掐尖斗强,总得罪人。林初兰骂她‘长了副好模子,得了个狗脑子’。鸡飞狗跳,真是满屋子人闹不清她一个!
周彦邦却不吃她这套,她谈她唱,他来了兴致便听一听。她哭她闹,那么连面也不见不到。他那副阎王面孔不动声色已然能吓哭孩子,若再拉下脸来,胡氏像小鬼看到判官一般,浑身的功夫都不敢施展。寻死上吊的把戏也玩过,周彦邦直接扔了绳子给她。胡氏这才看清了局势,摸清了性子,对周彦邦和苏锦无不恭敬,粗鲁了说屁都不敢放一个!
让苏锦欣慰的是,尤物胡氏的到来并没有提起周彦邦多大兴趣。他还是他,忙他的公,回他的家。丝毫不过问老婆们之间,明里暗里的心思。莫说姨娘,就是苏锦说错了话,一样不留情面。只是姨娘房中去的少,下了公习惯性的直奔上房。苏锦每次看他板着脸来,总是不由自主的松口气下来,不枉费倚门倚闾的巴望。
于是她愈加深信,他不是酒色之徒,轻佻之人。繁杂的心绪逐渐平息,对他的依恋越来越深重。就这样,夫妻两个带着两位姨娘纠结磕撞的过日子,只是谁的肚子始终都没动静。没谁劝,也不用林姨娘逼,苏锦主动服起了坐胎药,她心中想有一个他和她的孩子。
闲来去颜氏和玉暖姊妹处坐坐,给周彦邦的鞋做做又丢丢,拿起又放下。她似乎忘记那些和若男逛街市,同哥哥谈政论的日子。那些朝中市井新闻,周彦邦不说也不让问,‘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周家规矩向来如此。
来的久了,苏锦也变得和周家的女人一样,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丈夫,关心生养,管教姨娘,侍奉公婆,给父母祝祷。闲愁别绪,惟愿枕边之人常在。
“怀卿。”阮廉阮大人叫起周彦邦的表字,称呼的转换,表示关系的贴近:“可知天家所患何疾?”
太师椅上阮廉抚着美髯,玄色便服,素色簪子,却遮不住的大腹便便。他的官做的可比苏承恩轻松惬意,夙兴夜寐是不可能的,各处来卖官鬻爵的一个不落。各种孝敬阮大人照单全收,哪怕家里有几房姨娘,哪怕用不着呢?他喜欢周彦邦是有原因的,原因吗……天知地知,两人心知,虽不明说但也给足了好处。
“国事堪忧,操劳过度。”
阮廉摇头笑了两声,小子跟我这儿装。
“你啊,慧极必伤,岂知太聪颖的人装糊涂更难!怀卿,你我之间,你只需说真话。此次派你前去江浙治赃拿贪,整肃风气是我的上表,当然天家也准了,说明他也是器重你的!天家的病是心病,战匪灾祸,虽有多处祸患。但天家的顶头心病,却是战事!战事吃紧,粮饷无处可支,防线将破,贼人流入,只怕国将不国。没了国,咱们算谁的官?”
“所以啊。”空话说完,呷了口茶说正经的:“为人臣要替天家分忧,军机前线,为何现在去查处?贪污贿赂,杀不尽抓不完,要他人头有何用?你是聪明人,不说也懂。要的是敲山震虎,把银子吐出来!吐的多的,从轻发落。一毛不拔的,那是该死!”
“那里历来是富庶繁华地,天家的钱袋子,比咱们京官自在的多。”放下茶盅子,广袖一挥:“去吧,大胆的放手去办,该查处查处,该惩治惩治。能解天家病的只有银子,事情务必要办的好,知道吗?至于旱蝗之祸,哪朝哪代没有天灾呢,魃也焚了,雨也祈了,怨不得天家,只能怨老天爷。”
“自然,不负大人栽培之意。”
“哎~~”阮廉笑的眉眼挤在一处,大腹抖了抖:“是天家,天家对你的信任和器重。银钱是血,没了血谈什么打仗、赈灾,什么也玩不转!所以,你此去任重,国之根本,举国成败都在系在你一肩之上。办的好一朝升天,办的不好……于你,二殿下清算的折子还压在我这儿,处置起来怕是不能留在京中。此事是小,一旦带累家中,你们府上也是落金叶子的财主……”
可真是好差事,拿身家性命威胁。恩威并施,他能说什么,除了领旨谢恩,他有的选吗?不,他不光没得选,他还要谢,谢阮大人谋的好差!
“怀卿定不负天家意!”
“好好好,我就说你绝非等闲之辈。苏大人的眼光岂能有错,他择的婿必定是人中龙凤!”一点就通,这小子刑部里出了名的心思深邃,他知道该如何做。
阮廉交代完毕,拍着他的肩膀攀起人情:“提起先苏大人,我这心里痛贯心膂。你岳父太辛劳,到了最后也不肯歇息,真的是鞠躬精粹,堪称名臣楷模啊。想起他的音容,哎,我对他甚是怀念。你是他贵婿,如同半子,我见了你又多了几分亲切,日后望你能承了他的衣钵。他若在世,哎,哎,不提了……”
说着阮廉挤出两滴泪。
“哦,对了,令夫人的义兄已安置妥当。苏大人虽已身去,既是义子,这点子人情还是在的。瞧这荐信上,夫人好文采、好韬略。到底是苏大人的嫡女,凤采鸾章,不栉进士,与你真如天家说赐‘檀郎谢女,贤妻良母’是也!当年在苏大人书房有幸见过,她那时还那样小,跟他父亲顶嘴也是出口成章,才思敏捷。苏大人也不恼,抱在手上,如掌中珠……”边说边捻,几根细须几乎捻断。
周彦邦初见那封信,比之棘手公事,更似横生枝节。眼皮突突的跳,脸色冷的凝霜。嗯,好个贤妻良妇!
“吱嘎吱嘎”摇晃的马车内,周彦邦闭目。说什么衣钵传承,什么半子贤婿。阮廉若记得苏大人提携,怎会如此的贪婪败类。蚂蟥见了血般视财如命,他还好意思提当年?当年他不过是苏大人的门生,叫坐都不敢坐的书生。哪里是现在老奸巨猾,精通为官之道的尚书大人。
这位阮大人,当年在苏大人的灵前可是头撞棺椁,血流满面的。在场之人无不为之感动啊!他就是这样报答苏大人的知遇之恩?苏大人活着第一个要办的就是他,可真会演!
阮廉幽暗古朴的书房中花格窗棂子影影绰绰的光线,线香的缥缈。他那样惬意,那样自在。而他呢,砧板上的鱼肉般静待发落,好话丑话说尽,敬酒罚酒也要干。他清醒的意识到,摊派给他的是一件极为棘手的差事,办的好的未必是他的功劳,办砸了一定是他的罪过,这个锅一定由他来背!
阮廉不是在吓唬他,离京是小,只怕身家性命全系于此。那么他开蒙以来数十年的辛苦,他从河工主事辛苦爬到的这个位置。他为人称道的‘过目不忘’‘天资聪颖’,他‘不栉进士’的夫人都将随着他的败落泯然于众人……从硕鼠肚子里挖钱,无意于杀了它,难办,难于上青天!可他眼中,人活着天下就没有难办的事!
‘不栉进士’‘凤采鸾章’‘檀郎谢女’‘贤妻良母’……
好个贤良娘子,好个才情女子!真是品貌才情皆出众,自己何德何能配上这般人物!多么讽刺,若阮廉知道苏大人择的不是他这个良婿,那他还是人中龙凤么?更讽刺的是妇人家背着丈夫推荐外男,他竟从头到尾一点也不知晓。竟然把这事就办成了!
好大的能耐!周彦邦手执荐信,想起阮廉那意味深长的笑意。天色已晚,密闭的马车内更显昏暗,黑暗中他睁开眼,那是苏锦没见过的阴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