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的大花园子里,春日融融,暖风熏人。锦帐帷屏,奇花异木,嶙峋湖石堆砌在园中各处。她们今日没有厅上坐,为了不误春光,而是搭起了彩棚在蜂飞蝶舞的园子里热闹。高几上摆着新鲜时令的水果和最巧的果子、酥茶、点心。
余氏雍容松弛的端坐正首,下首第一位坐的便是‘荷包’何夫人。孔氏袁氏还有其他远支婶子们都在,玉汝玉簪玉暖姊妹聚在一处,悄声的说着私房话。另有丫头婆子们来回有序的捧茶端水,没得令的,便躬身侍立。春暖了花开了,姑娘们都换上了鲜艳轻薄颜色的衣裳,满院子的娇俏。趁着春光,在这落金叶子的周府里,说不尽的花团锦簇,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哎呀呀,使不得受不起,莫要行礼折煞我老婆子,这便是天家赐匾添妆的那位大夫人?哎呀呀,瞧瞧这通身气派,说是公主郡主也不为过!你们成亲时,正赶上我家那孽障也娶亲,撞到一起,巧上加巧,我便不得空来。今日来了,定要把礼补上。”
何夫人受不得苏锦的礼,拉住了使劲夸。夸完了她又亲热的牵起颜端仪的手:“‘阎王断不清的案子,颜青天断的明’!这便是‘青天扫浮云’颜青天的令爱?颜青天的威名在我们那儿可都是赫赫有名,我们听到了就敬畏、就心颤。我们不怕阎王就怕颜青天!”
哈哈哈的笑过,依旧是死扣着不松手:“哎呀呀,原来名臣清官也养下了如花似玉的女孩,我迢迢千里赶过来,就是为了看你。二侄媳妇和侄儿真是天上凑的一对儿,地上配的一双儿!”扭头冲余氏:“老夫人,您真是有齐天之福,我不拜庙拜你,靠的近些,也散些福气给我!哈哈哈!”
好不谄媚,说的这满园子人皆喜气洋洋。
能言快语,巧舌如簧,好一张利嘴!瞧那余氏一脸受用,哼哼,叫的倒是亲热,谁是你侄儿、媳妇的,扛着老脸硬贴!袁氏撇嘴。
可不是来拜了吗,少不得香火钱。孔氏轻摇小扇,话中有话:“何夫人好口才,可是嘴上抹了蜜?一口一个侄儿、侄媳妇,把我们这些正经的婶子比下去了!”
“哎呦呦,我如何同夫人们比得。你们是朝廷命妇,我一个商户人家,不过是自家顺着杆子往上攀。见了人实在是喜欢,又实在是羡慕。给二姑娘的头面锦缎可还喜欢,都是南边最时兴的。喜欢什么捎个信儿来,只管开口,我包了。玉簪姑娘长得又标志,咱们的姑娘从来都只能比人好,不能比人差!”
何夫人拍着胸脯打包票,伸手不发笑脸人。拿了人家东西还要刁难,孔氏碰了个软钉子,不再言语。
“夫人不多住几日?想是我家招待不周?我们府上粗茶淡饭,听闻府上吃食讲究,豆腐有雕花的也有切成丝儿的,那丝儿竟比头发丝儿还细。还有用老山参喂鸡鸭,那肉吃起来是不是长生不老啊?”
“玉汝放肆。”
周玉汝丝毫不在意余氏呵斥,她就是放肆,这么多年何家一直求着周家,夏日有冰敬,冬日有碳敬,平日有妆敬。她同何夫人一直都熟,打趣她几句又怎样?
却是不怎样,倒是何夫人先笑了,凑了过来盯着问:“听闻大姑娘定人家了?天下谁不知蔡相!上好的金陵拔步床,老婆子给姑娘添个妆,可好?”周玉汝登时哑了火,臊的脸通红。
何夫人两手一拍,恭恭敬敬的给余氏深深拜了个万福礼。
“当着众位夫人小姐们,老婆子求老夫人施恩降惠。老夫人和各位夫人们诰命在身,官眷命妇。老爷们又都是朝中重臣,哥儿们有恩荫有科考,未来跑不掉为官做宰。小姐们日后也是高门大户的当家娘子,更有大爷、二爷一门双进士,天大的福气呀!”
“夫人们笑我,小姐们打趣我,我听着都高兴。一个乡下来的老婆子能和天子脚下的夫人们见上一面,都是祖坟冒青烟。外头看,我们虽富裕些,可也有其说不出的苦衷。不过是个土财主,终日缩头在家,守着几个钱,树叶子落下来还怕打到头,从不敢得罪人。士农工商,我们最末,嘴上不说,心上谁看得起!官大奴也大,就是府上的丫头子们也比我们体面。正是万般皆下品,还是要做官!银子能打发的都是小事,也有银子不能打发的只能来求老夫人。”
土财主荷包,何夫人极尽吹捧,把自己说的蚂蚁不如,把在座的诸位贵妇们捧的飘飘然。刁婆子让座,袁氏开口:“夫人有甚难处,说出来,咱们能帮自然帮!”
“嗐!那我便不拐弯抹角,关公赴会,单刀直入。”见有人接茬,赶紧的顺杆子爬呀!
“小女、小女也到了婚配年龄。不想让她在我们队伍里混,想捡个高枝儿,也飞上枝头看看上头的风景。求夫人们帮着相看,京中可有好人家。嫁妆不需谈,她哥哥们都成家立业,只这么个姑娘,只要开口,哪有不予的!”
嚯!好大口气,只是门第上恐怕……
孔氏和袁氏也闭了口,众人不语,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周玉汝同玉簪咬起耳朵,苏锦和颜端仪妯娌两个也不知如何接话。唯独余氏爽朗的笑声打破冷场:“自然,包在我身上!”
欣喜若狂,感恩戴德!何夫人此次之行,与其说以参加周彦坤婚事为由打点周家。在一个母亲心中最最重要的就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她可以花钱使银子通路子,可以自降身份,赔笑求情。但一想到未来女儿也是官眷,也会高高在上的坐着,如同这些夫人般等着人上门讨情,那么一切都值了!余氏答应了,还答应的如此痛快,怎能不大喜过望?
“求人礼先到,既这么着,我有样儿好东西敬上。”
何夫人有意卖了个关子,眼神儿一瞟,下人们会意。锦绣叠嶂,花海绿丛中环佩叮咚,兰麝馥郁。朱唇皓齿,眼波流转,宛转蛾眉,赛雪欺霜。胡吟梅就这样出现众人之前,一袭牡丹红遍地绣花裙衫,垂鬟分肖髻只簪了一枚大朵通草牡丹花样式花翠。骨架均匀,身材难减难增,垂鬟沿面颊而下,小小的脸儿我见犹怜,美眸回转嫣然百媚。
怀抱琵琶半遮面,半羞半喜忍人怜!玉指拨弦三两声,仙乐魂飞九天外!夫有尤物,足以移人!她真美,美的不可方物!苏锦不禁感慨,只是不知真正的精彩才开始。
一曲完毕,众人皆惊,不知该叫好还是该打赏。
“这姑娘像画上走出来的。”颜端仪如是说。
“罢了,夫人小姐们,不过是个奴婢,抬举她了。只因她自幼在我家教习,调琴弹唱,南曲北戏,百伶百俐,一众丫头里顶顶尖的。想着府上什么都不缺,千挑万选了个丫头,送给府上给闲时取个乐。带她来京中走走,已然是她的造化了!”
苏锦盯着她看的出神,何夫人话锋一转,眯眯笑的问:“大夫人这样喜欢,何不收了她,留在身边伺候您和大爷!”
此言一出,春日焦雷,目光冉冉,如芒在背,许多双眼睛齐刷刷的都盯住她。孔氏了然,心下思忖,我就说这院儿里近日里怎地这样安生,余氏转性了?打算做个开明大度的婆母?不可能,太阳打西边出来都不可能!妯娌这么多年,她太懂了。果然,醉翁之意原来在这儿!好吧,静观其变。
“不要,我不要。”苏锦心下‘咯噔’,完全没了防备,慌乱中忘记客套,简直是脱口而出,慌不择言。
“咦?真是奇怪,你头上可顶着个贤惠名儿。收春蕊时,多少人劝你都不听,瞒着大哥哥收屋里人。如今怎么改性儿了,这么个妙人,还不抢了去?”
“你喜欢你带去,我不要。”
“我不缺丫头使,就是缺也不能跟大哥哥抢。人家何夫人点名了要送你的,你这人好不识趣,快带了去吧!”说罢掩鼻嗤笑,抢白的苏锦脸红一阵白一阵,看她窘迫,心中好不高兴。就挤兑你,偏挤兑你。没了周维儒的周玉汝,在府上可以横着走。
“客人的心意,你且收下!”
余氏发话,那么这事儿就没退路。想到房中又要多了位姨娘,他的心又要多分一份儿。苏锦立时眼泪涌了出来,便什么也顾不得,劈口反驳。
“父亲起病母亲立纪时,如何说法?家中不缺,母亲又不喜这种做派,故而打死梅氏、如今又弄个这样的塞给我,我不要!既是好的,拿她填了梅氏的缺儿。母亲带去,孝敬父亲,岂不更好?”
天么天么,她是个炮仗吗,小嘴儿忒伶俐!今儿有热闹看了?何夫人心想,人可是你托我找的,结果媳妇不承情,当众给没脸。呵呵,搜刮了我恁许多银子,还要我伏低做小的赔情。罢了,银子换出好戏,值了!且看你如何收场。
被当众顶嘴,余氏怒极,这毛丫头反了天了!今日是什么场合,她想造反吗!不光抖落出她打死人的事,还反手将了自己的军,指名道姓要送给她公爹。是,她是打死人,她是不怕说,但也不喜人四处宣扬。小丫头几日不治,要登天,离改朝换代还远着呢!
“这是哪家的规矩,亏你尚书府的嫡出小姐,守着客人,媳妇跟婆婆拌嘴,让人来看我笑话吗?跟我闹便罢了,人家千里遥远的把人送来,你却推三阻四不肯收,你叫何夫人脸上如何过的去?”
余氏的桌子拍的山响,祖母绿的翡翠镯碰着紫檀木桌面叮当乱响。哎呦喂,难道不怕碎了?看的何夫人心疼。
“哎呀呀,哎呀呀,老夫人莫动怒,莫着急。才吃了喘症,太医交代不能动气。夫人年轻,多有些冲撞,当什么真呢?”
“放屁!谁不是从媳妇做起,我们做媳妇时,婆母面前哪里敢坐着。茶吹冷了才敬,人睡下的才走。一时不爽哪里敢耽搁,成夜成夜的拎着心听使唤,风吹的檐铃响都以为上房来叫,敢顶嘴早被打死!”
“老夫人哎,罢了罢了呦。年轻嫩妇的,小姐性儿还没转过来呢。慢慢教慢慢来,再说现在外头世道,做婆子的哪个不是哄着小媳妇。我家中也是,罢了呦!”
总有人煽风点火,何夫人这话听不出是劝和还是添乱,劝的人反正是满心满腹的好意。好意!哼,添些柴,火烧旺些也是好意!那孔氏瞧着‘荷包’摇扇不语!
“啪!”余氏猛的掼了茶盏:“外头世道?外头世道我不管,你甚小姐娘娘的性儿也别想在我面前撒泼。想骑我,头上除非我死!叫老大来,请家法来。”
“就是,还大家子出来的,如今倒乱了王法,媳妇子要爬到婆母头上!”
刁婆子和‘荷包’二人阴阳怪气的劝还不如不劝,加之周玉汝添油加醋,这火端地是越烧越旺,矛盾愈演愈烈!
“打死便打死,家中打死的还少,不差我一人!”
都指望她软下来,搭了梯子让她下。谁想苏锦牛心犟骨撞南墙,铁了心不要,那便撒开手闹,顶起嘴来相当毫无顾忌!
嗨?给台阶不下是吗?
“哗啦啦啦”那余氏气力哐啷把桌上的杯盘碗盏全扫到地上,打又不敢真打,话放出去了,不打又下不来台。这、这可如何是好!气的捂着胸口‘哎呦呦’的叫唤。
见闹的十分不可开交,长辈们也不劝,颜端仪只好上前:“嫂嫂快别说了,既如此,我带去吧,总归要收屋里人,留着给二爷使也罢了。”
余氏简直要被颜端仪的蠢,气的七窍生烟。我整治她,谁让你横叉一杠子!周玉汝连忙拉住:“嫂子你别说话,不关咱们的事别往身上揽。”
上头婆母喊心口痛,底下媳妇子哭的直抹泪,玉暖姊妹给她拭泪,帕子湿了又换换了又湿。
见婆媳闹的差不多了,何夫人假假的上前试探,犹犹豫豫的开口:“啊、啊,这……千里遥远的带了来,那我带走便是……”
“不,凡事我说行便行,有想翻天的还早着呢!”
话未说完登时被打断,余氏大喝,指着胡氏:“你,过来,给夫人磕头。跟你家夫人走,自此,你便是她院儿里的。”后又指着哭哭啼啼的苏锦:“老大媳妇,好歹是个夫人。别弄这些张致样子,拿出些夫人的做派。你心中一百个一万个不愿意,我只问你一句,入我家门这些时日,你生养了没?”
得!点了死穴!孔氏就知道后头就是这手。看好戏的何止何夫人,孔氏也一直在观望,连同她身后的玉簪也看出了门道,咬着嘴唇憋笑。就说这丫头不简单,管他是谁,管他何人在场,天王老子的面子也敢下。闹够了,事定了,也该她上场了。
只见孔氏心疼的给苏锦擦脸,拍着后背轻轻抚慰,多么慈爱的长辈:“好丫头,有话慢慢说。先带回去,好不好由你发落。你母亲身子不好,倘气病了,可是你的不是。”
如此,木已成舟,还能说什么。何夫人一个眼神,百伶百俐的胡氏立刻提裙跪下,‘哐哐哐’三个响头。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苏锦,好似会说话,似忧似怨,亦喜亦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