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头好孤拐的性子,也不来我院儿里坐坐。想你理家辛劳,每每想邀你,又怕你忙扰了你!”妯娌两个说着笑着,相约去给周维儒侍疾,出了议事厅便拐到上房的路上。
“嫂子就爱顽笑,前儿去玉汝妹子那里路过,才想顺道去看看。听到大哥哥声响,又退了回来,他似乎、似乎不太喜我……我有些怕他,见到他心里头就慌。”含糊中怯怯的抬头,带着一丝儿询问:“嫂嫂怕不怕?”
“哈哈哈。”苏锦仰脖大笑,露出白花花的一口糯米牙,颜端仪真想用帕子帮她捂住。
“怕他什么?怕他阎王转世,怕他脸冷的好似谁都欠他银子。哈哈哈,你是被他臭脸唬住了,他哪是不喜你,他谁都不喜!你才来还不知他诨号,多年的‘冷面阎罗’。满府里打听,可曾对谁有过笑脸。不用怕,只管来,咱们又不是小鬼,怕他什么,我叫他给你赔不是。”
这次轮到颜端仪羞涩:“哪里又要赔不是呢,嫂嫂好爽利的人儿,笑起来暖人心,多冷的人都能被暖化,跟大哥哥也恩爱……”
听到颜端仪害怕他时,苏锦就笑的停不下来。盘算着回去打趣他,臭脸把客吓的不敢上门。她教他笑,他还不乐意。又听到颜端仪说他俩恩爱,恩爱?恩爱?更是憋不住笑。怕是她来的日子浅,还不知道自己刚成亲时跟他闹的鸡鸣狗跳。吵嘴、打砸、罚站、赔情……那些‘赫赫战绩’府里粗使的婆子都能说出一两件。现在想想,自己都觉得丢人。
“父亲因何生病?难不成因为我们婚事操劳过度,那倒是我们的不是了。”玩笑归玩笑,书归正传,妯娌两个议起公爹病情。
正值春夏交接之际,院子里一派好景致。绿树成荫,百花齐放,香风阵阵,柳枝飘飘洒洒的被暖风扬起,香樟茂盛而高大。怕日头晒,妯娌两个只捡僻静阴凉的小径走。苏锦将菱花绣扇举过头顶,遮住浓绿枝叶间投射的密阳。摇晃之间露出雪白小臂,映衬着与簪子一色的满绿镯子。
颜氏则不然,不光裙衫遮的紧,里头还裹了件棉纱里衣。‘行不露足,踱不过寸,笑不露齿,手不上胸’,活脱脱《女论》里走出来的典范,真真仪态端庄。只是、只是……典范在这里,苏锦赶紧把袖子放了下来,只是些许有点子刻板守旧了。
“你过来,我告诉你。”黑压压的云鬓凑到一处,青萝扇遮掩,颜端仪侧耳,苏锦悄声:“年下里只说腰疼,正骨的医官、手法好的师傅请了来按摩多日。这厢还没好转,又添了泪症,眼窝子里总蓄着泪,沤的通红。渐渐的又有些耳聋,要高声些才听的清。后来你们成亲时,更是行动要人跟着,生怕跌跤。到今日卧床,便是添了、添了……”
“添了什么?”
“尿滴沥,淋漓不尽,频繁起夜,睡不安人暴躁易怒。前儿还跟殿前递了假事牌,指望休养生息,却不想越发厉害了!”
论起公爹私密之事,两人面颊都有些臊红。为上人,为儿女,况她们都是人妇,也没甚好避讳。颜端仪暗暗思索苏锦的话,是了是了,进门这些日子,每逢见公公,身后总跟着小厮或丫头。前两日在上房里给周彦坤过生日,因着用了波斯银器,公公嫌奢靡,好一通发火。直接摔了筷箸,当众给婆母没脸!
“太医怎么说?”
“肾精虚空,元气衰萎。《内经》上说,竭精散真,半百而衰。幸而没入腠理,加以时日保养症状回还。”
“嫂嫂别吊书袋,我又不识字,听不懂。只是,这病因何而起,找到病灶方能药到病除,是不是这个道理?”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可就是这个病灶不好讲!才绕了大圈子,可她竟然听不懂。因何而起?这叫做儿媳的如何说的出口?
“小鸳儿,快给我站住,我们两个活人你看不到吗?看你那脚底下着火没有,再跑快些能飞了,又哪里看热闹去,快过来!”
小鸳儿拎着裙子,跑的像只兔子,桃红色绣鞋污脏不堪,只差没把鞋跑掉。被苏锦叫住时,气喘吁吁。心中老大遗憾,怕被看见,怕被看见,才捡了小道走。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怎么就撞见了大仙,还是两位!
“给主子们磕头,主子们万安。主子们到了上房自然明了,迟了恐出人命,快些快些!”
飞花季里,艳阳高照,柳絮儿满天飞。余氏宽敞的庭院内,厅房窗牗大开,四门全敞。罗汉旁跪着一名五花大绑的女子,女子虽貌若仙娥,娇容玉姿却面露痛楚。二八年华,描画的长长的眉儿,黑丛丛的绿鬓已被汗水湿透,一双弯月美目流露出凄惨的神情。
碎瓷片子上跪着的正是姨娘梅氏,**的日头直射全身,灰白面孔透露出她的恐惧和惊慌,低垂的头颈仿佛濒临死亡的天鹅。哎呀,她快坚持不住了。见她面苦色,苏锦心中老大不忍。
“败家祸主的贱人,我们家本不缺你这样的货色,只因你是经略府孝敬来的,没奈何才收了。既收了你,给老爷消愁解闷,安分做你的姨娘,也算你的本分。谁想你们这些自幼教习弹唱的,仗着会唱曲儿、会弹词,素来轻浮淫、荡。旁的没有,勾引汉子倒是一手好本领。行动做狐媚子状,装病拿乔,勾搭的爷们离不开。”
余氏猛一拍扶手:“我问你,从去岁三月里老爷一直宿在你处,他添了症候为何瞒住不报。闹到今时今日才挪出来,你这妖精要缠磨死他才罢吗!”
“是、是老爷、我原说、说请太医。是老爷不肯,只、只说无事……”
“啪”厅堂内余氏又一拍紫檀木太师椅,“哗啦”把个茶盅子扔了出去,哪里容她分辨:“是是是、对对对,都是爷们不肯、不愿。你最无辜,你只要快活哪管他死活!”
梅氏几乎要被冤死,死死咬住嘴唇,豁出去了叫喊起来:“我虽唱曲儿,跟着老爷时也是清白女孩儿,何苦这样作践人。不过是病中老爷多眷顾几次,夫人早就记恨在心。夫人只怨我,为何不找老爷理论,行动只糟践我们。抱不过冬瓜抱瓠子,捡我们软的捏,我们命贱,就该任由宰割吗?”
“住口!反了你了,夫人教训还敢回嘴,掌嘴!”
刁婆子抢先发难,众婆子得令。十来寸长的销薄软竹片子,揪住发髻狠狠的往面颊上抽,打的梅氏面皮僵紫,口角肿胀淤血,惨叫声连连。
“你们这些做姨娘蜂蝶般浪荡,嘴上榻上专会下功夫。抹了蜜专挑爷们爱的说,附在他们身上,蚂蟥般饮血吸髓,哪里会顾忌他身子。榨干了他们,金银细软包袱一卷,流水的营盘,离了这家再换别家。比不得正头夫妻,事事操心,样样周旋,忠言逆耳,反倒落了一身不是。”
孔氏目中森森,收起了平日慈眉善目,圆滑打诨。她盯着梅氏,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说梅氏,又好像在替自己抱屈。她想起了任上的二老爷,带着姨娘何等快活。天下的姨娘都一样,她恨,她怨!
“你们不能打我,我腹中已有老爷骨血。老爷,老爷你出来说句话,雪娥要被冤死了……”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余氏阴笑,早有预料。
刁婆子扬声:“老爷?你还有脸叫老爷,老爷差点被你害死。你把我们府里顶梁柱子作的躺在榻上,众人面前你还装。我们大门大户,家中事务繁冗,大爷、二爷婚事,大姑娘定人家。哪个不是我们夫人操劳,一时失察才让这妖精钻空子作祟。梅雪娥,别演了,又拿肚子做挡箭牌,老爷的身子你唬谁呢?你十日前儿才来的月信,现在如何又有了呢?呸,真不知羞耻!”
说罢,吆喝着周遭粗壮的婆子们:“祸害家主,顶撞主母,淫、贱可耻。来呀,撸起袖子,先领三十板子。”
“咯噔”苏锦心下一沉,不好,余氏要杀人!
“不可,不能,母亲消气。小惩则罢,人命关天!这板子打下去,命就没了。梅姨娘年轻,打发到庄子里叫人伢子来卖了都可,给她留条命吧!”
“虽说宅内,传扬出去,说咱们府上苛待下人,少不得外头议论!”苏锦连同颜端仪,妯娌二人齐齐跪下讨情。
余氏丝毫不领情,盯着一屋子人正色说到:“姨娘祸害家主,致使家宅不宁,于理于法都活不成!我整、风正纪,打扫庭院反倒怕说,简直是笑话!两个媳妇,你们听着。打我进门,你们祖母就是这样传教。家中不许奴婢犯上,姨娘作乱。谁犯了这条,我家律令,打死便可!这是主母的权柄,爷们管不到后院儿的事。今日之事我谁的情面都不讲,劝你们谁也不要自讨没趣。”
不能不能,苏锦只道余氏刻薄刁钻,却不想她要杀人。
“积怨成祸,积爱成福!母亲,儿媳斗胆。母亲使不惯,赏了我吧,求母亲饶她一命!”
不求则已,求则盛怒。
“打,退了小衣打!再有求情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