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吴氏被秦娘子好一番纠缠,直言要带程吴氏去见官。程吴氏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闻言随口寻了个由头,便匆匆离开。村民们是被程吴氏带来的,这会儿听谢陵一番言语,深以为有理,对于酒娘子这份活计,也不像之前那般抗拒。
眼瞧着众人散去,谢陵也转身离去,葡萄心乱如麻,满是纠结。最终,葡萄轻跺脚,朝着谢陵的身影追去:“谢郎君。”
谢陵停下脚步,微挑着眉看着葡萄。
葡萄面颊滚烫,唇瓣微张,从谢陵为她解围时,便想要宣之于口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今日……多谢你。”
葡萄葱白的手指交织着,彼此缠绕着,就仿佛她此刻的心绪,似一团理不清的丝线纷乱如麻。
谢陵眉心微动,他声音清冷,无悲无喜道:“我只是如实诉说罢了。”
谢陵并非仅仅为了葡萄,他虽然瞧不起葡萄这般的乡野女子。但谢陵读书识礼,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葡萄一个弱女子,被众人责怪污蔑,而且村民们要谢陵做那添上一把火的人。
谢陵做不到。
谢陵不想借此机会,赢得葡萄的敬仰和感激,因此他如实,甚至有些冷漠地告诉葡萄——他只是诉说实情,并不是为了葡萄。
但谢陵显然不知道,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出来为葡萄讲话,洗刷那些原本要泼在葡萄身上的脏水时,他在葡萄心中的身影,顷刻间就变得无比高大,宛如仙人。
葡萄和程阿婆相依为命,但程阿婆年纪大了,葡萄不能什么事情都告诉程阿婆。就如同今日,程吴氏带着众人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葡萄只能隐瞒程阿婆,独自一人面对村民们。她从未想过,有人会愿意,情愿帮她。葡萄习惯了被抛弃,被责怪,她以为今日是个死局,最后的结局是如何呢——大概是程吴氏证明了葡萄的酒娘子和屏风美人身份,葡萄为了名声,只能离开甜水镇,或者从此日日忍受旁人的冷眼过活。但谢陵能拨云见日,他寥寥数语,就翻转了局面。
葡萄看向谢陵的身影,满是星光点点,她钦佩谢陵的才学,感激谢陵今日的仗义执言。同时,葡萄的心底,有着莫名的悸动,尤其是她抬起头看向谢陵的眼睛时,心脏总会扑腾扑腾地跳着,好似有什么活物在她心口捣乱,让她不能平复心绪。
……
葡萄斟酌了许久,终于将自己在杏花坊做酒娘子一事,尽数告诉了程阿婆。葡萄紧绷着神经,静静地等待着程阿婆的责怪。不曾想,程阿婆听完后,只是轻声叹息,问道:“可有人说你什么不是?”
葡萄摇头,那日秦娘子发了狠,将程吴氏拉到县衙门前。县令听罢来龙去脉以后,责罚程吴氏向杏花坊道歉。程吴氏初时不肯,县令便要打她板子,程吴氏这才哆嗦着身子,涨红着脸承认自己不该污蔑杏花坊。有程吴氏这一遭,那些酒娘子不再像过去那般,被人妄自议论,起码明面上的非议少了许多。
程阿婆又道:“若不是为了我,你这样好的孩子,定然不会做酒娘子。如今……唉,幸好没污了你的名声,不然我心中难安。其实我年纪这般大了,生老病死都已经习惯,吃那样好的药,也是浪费。不如就此断了,也省得你日日辛苦……”
闻言,葡萄顿觉鼻子酸涩,眼眶中盈满了水珠,她声音艰涩:“我一点都不辛苦,不辛苦的。阿婆也不老,以后还要看着我长大呢。”
程阿婆笑道:“我若是能看到你成家,便是匆匆死了也甘愿。”
人到了这般年纪,程阿婆早已经看的透彻。程老大自然不必她管,恐怕程老大心中还盼望着程阿婆早点离开,到时便不必再月月给程阿婆花用了。程阿婆唯一挂念的,便是葡萄,她盼望着葡萄能够嫁给良人,有了终生的托付。在程阿婆眼中,葡萄过于单纯,若是自己先走一步,独留葡萄在人世,不知道要面对多少豺狼虎豹。
程阿婆更加坚定,要为葡萄寻个夫婿。
她便开口问道:“你即使不想成亲,也该先把婚事订下。如今,你心中可有中意的郎君?”
葡萄脸颊绯红,匆匆垂首看着地面,声音弱弱道:“我……”
葡萄的脑海里,下意识地闪过谢陵的身影。
——在众人的指责声中,他丝毫没有怀疑过葡萄,甚至出言反驳了程吴氏,让葡萄摆脱了坏名声。
葡萄不肯说,便伏在程阿婆的膝盖上,像幼时撒娇一般,柔柔道:“阿婆,我不知道……”
程阿婆见状,心中了然,知道葡萄定然是有了中意的郎君。不然,依照葡萄的性子,定然会茫然地摇头否认,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含羞带怯,面上满是少女情思。
程阿婆并不戳破葡萄的心思,只轻声道:“小葡萄长大了……”
葡萄每次离开杏花坊,都会特意绕远路,路过周大夫家。她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和周大夫打着招呼,其实一颗心都飞到屋子里面去了。
葡萄见周大夫不提到谢陵,她心中想要见到谢陵的念头,压制住了内心的羞涩,颤着声音问道:“谢,谢郎君怎么没来帮你?”
周大夫一怔,见葡萄面上红霞飞舞,顿时心中了然,只道:“他去邻镇做画,许是深夜才能回来。”
葡萄轻应一声,又轻声道:“谢郎君的身子弱,整天奔波实在不好。我晚上要给阿婆熬吊梨汤,里面放着滋补的草药,对……谢郎君或许也有用处。”
周大夫满脸带笑:“我是迂腐人,比不上你们小姑娘贴心。”
葡萄看着周大夫,心中砰砰乱跳,连声音上都带着几分怕被拒绝的犹豫:“可以送来吗?”
周大夫:“自然可以。”
晚饭时,葡萄果真送来了两瓦罐吊梨汤,封的严严实实,一碰外壁,还有余温。周大夫疑惑:“怎么有两份?”
葡萄道:“周大夫整日忙碌,也需要补补身子。”
周大夫顿时大笑,直言自己沾了谢陵的光,这笑让葡萄越发羞窘,忙不迭地离开了此处。
谢陵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他推开门,见周大夫还未休息,一手拿着医书,一手翻看着药草。周大夫看到谢陵,忙将吊梨汤取了出来,见谢陵面露疑惑,周大夫解释道:“葡萄给你送的。”
谢陵不解:“为何要给我送?”
周大夫轻轻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书中有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你可还记得?”
谢陵顿时冷凝着眉峰。
周大夫饮着自己那一份吊梨汤,称赞道:“葡萄是个好姑娘,人善手艺好。你若是……”
“不可能。”
谢陵眉眼中仿佛凝着霜雪,冷淡地打断了周大夫的话。他谢陵,怎么会和一个穷乡僻壤的乡野女子,有所牵扯。纵使他一时沦落到甜水镇,但迟早会回到长安城。到时,这里的一切,都如同大梦一场,绝不会在谢陵的人生中,留下丁点痕迹。
周大夫从未见过谢陵这副模样,即使他平日里是不苟言笑,但从未像此刻,仿佛有一条天堑,将谢陵和甜水镇的人分隔开来。谢陵的眼神漠然冷凝,仿佛他从未将自己当成过镇上的人,也没有将所有人看在眼里,放在心中。
周大夫脸上的笑意散去,盯着那尚且带着温热的吊梨汤,问道:“那这……”
谢陵随口道:“还给她。”
次日,周大夫将两个空瓦罐给了葡萄。葡萄心中欢喜,便见周大夫一脸为难道:“这吊梨汤虽好,可谢郎君不喜吃甜物。昨日,我便将两份吊梨汤,尽数喝了。”
要周大夫将吊梨汤完璧归赵,宛如羞辱葡萄一般再还给她,周大夫是做不出来的,他只能吃罢两份吊梨汤,再随意寻个借口,好让葡萄没那么难堪。
葡萄便当真以为,谢陵不喜吃甜物,便道:“那谢郎君,他喜欢什么……”
周大夫只得婉转说道:“葡萄,你不该在谢郎君身上耗费功夫。我总瞧着,谢郎君不是池中物,他总有一日,要离开这处小地方的。”
而周大夫,和葡萄这类人,如果没有意外,应该要在镇上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
如此直白的言语,葡萄哪里能听不懂。葡萄讷讷应是,脚步慌乱地回到家中。葡萄将自己的身子,埋到被褥里,低声啜泣了许久。她知道自己有些痴心妄想——她大字不识,谢陵却能识字会作画,哪里能看得上她呢。
可葡萄仍旧是伤心难过,直到此时,她才无比确定,自己是喜欢谢陵的。
从未有那样一个人,情愿维护葡萄。这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
葡萄以为,她是漂泊在泉水上面的一只落叶,随风而动,随波逐流。好不容易,有一处温暖的岸边可以停靠,葡萄以为,那便是终点,不曾想,只是她的痴心妄想罢了。
葡萄的泪水,打湿了被褥,氤氲出大片的深色痕迹。她纤细的身子轻轻颤动,发出的呜咽声音,却是沉闷的。即使在垂泪,葡萄还在想着程阿婆,怕程阿婆听到哭声为她担心。因此,葡萄连一场酣畅淋漓的哭泣,都做不到。
葡萄哭了许久,哭到她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布满了水雾,哭到葡萄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在为谢陵而哭,还是为自己而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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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