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君济 第89章 朝天湖（六）

刘空怔了怔，裴肃朗这一问让他彻底哑声。

他摇摇头，动作又缓又沉，满脸灰败，过了一会，缓缓道：“大人本是有了证据，只是有证据又如何？大人送往长安的信无数，可从未收到圣上回信，唯一等来的便是圣上的罪诏——”

“噗嗤！”

厚重的石墙开了狭小的窗户，射进一支剑矢，温热的血溅到裴肃朗脸上，刘空嘴里涌出一口鲜血，他低头看看自己心口，目眦欲裂。

他颤颤巍巍伸出手，抓住裴肃朗袖子，“…证…据在大…人那……”

“刘县丞！”裴肃朗扶住刘空手臂，他看着刘空闭眼，倒地。最后浓郁的血腥味弥漫整个刑牢。

裴肃朗脸色难看至极，本是一片墨色的眸子压着凛冽戾气。

窗外的阳光清晰进来，斜斜映照他的身躯，并无半丝起伏的男音随着空气一起送到裴肃朗耳边。

“殿下说了，还望大人本本分分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不然下次，死的可就不是他了。”

裴肃朗罕见如此动怒，或者平常什么情绪他都不会表露在脸上，此刻整张脸不得不有些扭曲，他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死紧，骨节咯吱作响。

方才与他谈话的刘空死不瞑目。

他非是不知他现在自身难保，不过是因忌惮皇帝，刘阜才不敢轻易动他。如此他也不好对温丽湘做出什么承诺，当下要紧的便是找打刘空说的证据。

裴肃朗看看地上的刘空，眉头微皱，捻了捻手指，出了刑牢让人将他好生安葬。

·

温丽湘刚刚回到家，便看见木梨跪在院子底下法罚跪，这太阳十分炙热，饶是饱受酷暑的的温丽湘也有些受不了，何况木梨那丫头。

温丽湘忙走近，想要将木梨扶起来，木梨一张圆脸晒得通红，倒是在这跪着有些时辰了，可怜木梨眼里包着泪摇头。

“快起来！”温丽湘蹙着眉头道，“再不起来，我可要生气了！”

木梨一下哭出声来，“小姐，你可别管我了，老爷夫人发了天大的脾气，说你昨夜不归宿。”

温丽湘稍微顿了顿，眉头却是蹙得更紧，奉微并不限制女子出行，就算昨夜未归，阿爹阿娘也该听她解释来是，何况昨夜遇到的是那样危险的情况。

温丽湘性子打小带了倔，不过以往她总是唯父母命是从，这次回来也不知哪里变了，性子强硬不少。

她使了些力气将木梨扶起，少见的严声厉色道：“我才是你主子！有我在，谁敢动你！”

木梨与寸心皆是一怔，以往她们的小姐哪会如此忤逆老爷夫人的意思，寸心侧头看看自家小姐，“小姐你……”

木梨惊讶得忘了哭，脸上泪痕遍布，她想了好一会，最后才得出结论，“小姐，你变了"

温丽湘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哪里变了？”

木梨吸吸鼻子， “变得不那么听话了。”

温丽湘一怔，若不是木梨这一说，她好像还没意识到，她做了过去许多不敢，不该做的事情，脑子里不合时宜又浮现裴肃朗那张脸，温丽湘摇摇脑袋，不禁莞尔。

看来她是真变了。

这厢刚扶起木梨，廊道转角走来一位妇人，那妇人梳了凌云髻，着一身天蓝对襟襦裙，外面穿上了褙子，一张与温丽湘相似的脸上满是严肃。

温丽湘知道这是阿娘动怒的前兆，果不其然，何莞喊住了她，“昭昭，你眼里可还有我，可还有你阿爹？千叮伶，万嘱咐，你倒好，未曾出闺阁的女子，竟敢夜不归宿!你可知女人的名声有多重要！？”

温丽湘性子倔却也柔软，这事本是她不对，何莞训她，她也不说什么，埋着头搅手指，一步步向何莞走去，埋在何莞肩头，还像小时候那般撒娇，“阿娘，你别生气了，昨日出去是将我捡过来那小孩送去安顿了，路上有事耽搁了，这才没赶回来。阿娘，你就饶了木梨吧。”

何莞到底消了些气，她看看自己这我见犹怜的女儿，回想自己这女儿与她性子完全不同，到底硬不起心肠，拍拍温丽湘后肩，“你啊，何时才能让我省点心呐！”

温丽湘听这话，鼻尖莫名一酸，脑海不由得浮现何莞的头颅滚到她面前，爆出的眼球与她对视，死无全尸，哪还有如今的体面与端庄。温丽湘颤了颤身子，眼底闪出泪花，将何莞抱得更紧。

还好

还好一切都过去了！

何莞任她抱，摸摸她的脑袋，笑了笑，“昭昭啊，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赖着阿娘，也不怕别人看笑话。”

一旁的寸心木梨也是掩唇笑了笑。

温丽湘蹭着何莞肩，却听何莞叹了口气，温丽湘拉开距离，看何莞似乎愁眉不展，问：“阿娘，怎么了？”

何莞两道细眉好似要压出褶皱，她仔细打量温丽湘的面容，顺势为她理理鬓发，“昭昭，你阿爹为你说了门亲事。”何莞顿顿，她是知道女儿是中上之姿，可若是嫁了杜叶方那儿子，地位比起她们家也是只高不低的，何况昭昭再不嫁，可就真就嫁不出去了。

于是何莞在温丽湘笑容越发凝滞的脸上，到底将温培元的打算说了出来，“这上门提亲的对象便是杜叶方那儿子杜俊沿，阿娘看他心诚又是郡守之子，且你阿爹也赞同此事，这才来问问你的意见。”

温丽湘脸色白了白，这样的阿娘似乎有点让她陌生，“阿娘，你忘了，那杜叶方年初强人所难要我们交出十几万石的粮税，他那儿子更是贪淫享乐之辈，不过一个纨绔子弟，阿娘忍心将我嫁给他？”

何莞面上有点难色，不过见温丽湘眼底闪烁莹莹泪花，劝解的话自然也说不出来，“好了，昭昭，不嫁便不嫁，阿娘不过是问你的意见。”

说起来她也觉得温培元近来有些奇怪，每次从外边出来，面色十分凝重，有天晚上更是问她要是让昭昭嫁给杜俊沿如何，谁不知道杜俊沿那名声败坏，谁家会把正经女儿嫁过去……

何莞叹口气，“行了昭昭，阿娘就先不陪你了，还要到地里去看看，也不知是怎的，明明下过一场雨，可这雨后天气却是更干旱了，比起往年来，都要旱！哎！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是个头……”

何莞急匆匆出去，错身瞬间，温丽湘恍然看到何莞发间隐约裹白丝。

阿娘何时有这么多白头发了？

木梨一向话多，何莞走了，她这嘴又开始不安分地动了动，“哼，那杜俊沿如何配小姐！小姐怎么选，也该选那位裴大人吧……”

木梨自以为自己说得小声，不想温丽湘与寸心都听到了。

寸心心照不宣地笑笑。

温丽湘却是红了脸，因着木梨那话，心口倒是越跳越快，她低斥木梨道：“木梨，不可胡言乱语。”

她…她断不可能与裴肃朗成为夫妻…

·

呆在家里的日子似乎过得格外之快，自上次何莞动怒，温丽湘安分小半月，不过总归不像前世闭门不出，日日便是要出府去走走，再不然就是跟着阿爹去地里巡田，因着天干，地里的庄稼干死了一大片，土地也硬得像石头，耕牛犁地也颇为艰难，因着前段日子刘阜那马铃薯种推广开来，才勉强有些收成，不过好不到哪里去。

温丽湘坐在院子外边的秋千上，阿爹阿娘向来疼她，单独给她置了院子，她爱花，阿爹早些年不知从哪淘来了很多的花，院子还专门圈出一块空地，派人专门修理那些花。看着很是生机盎然。

不过自打她重生后，她便叫人将那些花撤了，除此之外，整个院落一下空旷不少，也简陋不少。

温丽湘靠着秋千旁的扶手杆上，歪着脑袋想前世的事情，这天不知怎的越来越热，温丽湘身上只穿了一件珍珠白的蚕丝长裙，袖子往下滑落，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臂，她想事想得出神，绝没注意到手臂起了不少蚊虫咬的红点子。

她在想前世裴肃朗既亲口说，宛县因为她家贪污水利拨款，耽误水利，断送整个宛县生命，可如今水利已然取消，且她记得裴肃朗前世未曾被贬官。如此……

温丽湘眉头微蹙，眼底凝色越重。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因她的介入让事情轨迹发生了变化？

那宛县民众又会不会再面临前世灾祸？

温丽湘手臂一凉，皱成的一团眉眼倏散开，寸心拿了药膏往她手臂上涂抹，“小姐，你在想什么？这般出神，再迟些，这红包该肿得像小山丘啦。”

温丽湘笑笑，“寸心，要你打听的事情可打听得怎么样？”

寸心还在给温丽湘涂药，道：“小姐，江陵离宛县还是有些距离，要探知那边的消息哪有这般容易，不过最近宛县不知出了什么事，从宛县那边过来的城民们说，宛县最近不知出了什么乱子，就是为了那马铃薯种子，听说是闹得越来越凶了……”

先前这宛县来了两个外地人带来了马铃薯种子，且那种子还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那般，种在地里更加难旱，而且产量还颇高。那两个外地人也不吝啬这种子，除去自己要种的，将余下的全部分给了城民，而江陵也有不少人要到那边去引产。

温丽湘现在很怀疑那两个外地人是王乐也和小繁，她问：“既如此，为何还会出乱子？”

寸心抿抿唇道："听说是因为那两个外地人拥有两百亩土地，那是整个宛县最好的土地，种出来的粮食产量几乎翻了三倍不止，谁会嫌弃粮食多，那些人眼红呗，就这么闹起来了……"

温丽湘若有所思点点头，她看看寸心，“不对，你是知道得如此详细的？”

寸心脸色有些红，小声嗫嚅道：“是…是青川来江陵置办东西，他告诉我的……”

温丽湘挑挑眉，见寸心一脸窘迫，也就没有多言。

·

刚吃过午饭，何莞夫妻好不容易有一会午休时间，温丽湘却马不停蹄往宛县那边去，为了庇护木梨寸心，还故意放了迷药将两人放晕。

宛县当真是个是非之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冯有才那案子还未曾有个结论，眼下又出了这样的动乱。

午后的太阳分外炎热，温丽湘心里想着事，也顾不得许多，她下马雇了马车直奔那两百亩田地地方去。

宛城难得一见这么大块的土地，靠近城南，这里的土好，还因为这里靠山，遮蔽了太阳，温丽湘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番混乱场面，或许还有在路途中见到的，众人为了争夺一块地打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的场景，不想此间一派祥和平和景象。

葱郁的林木挡去了大半太阳，隐约从林间拂来几丝微风，农人其乐融融，也不你争我抢，各自有条理分工，做好自己的工作。

刚翻挖出来的土颜色深一点，带着点久违的猩香潮气，温丽湘鼻间闻到一点泥土的猩气。众人喜笑颜开。

“我从来没挖过这么好的地！”

“这块地当真也有属于我们的部分了吗？”

“新来的县令不仅长得俊俏，还是个关心我们这些老百姓的青天大老爷！”

“太好了，以后不用挨饿了，好歹都有一口粮吃。”

“……”

温丽湘莫名一怔，这样的场景她哪里见过，只有在书上读过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几只白的黑的黄的小狗突然跑到她脚边，不过巴掌大，胖乎乎的，蹲在她脚边，用乳牙 咬住她的裙摆。

有小孩跑过来，瘦黄的脸上是放大的笑，他蹲下身将那只小白狗抱起，塞到温丽湘怀里。

小孩看她， “姐姐，小白很喜欢你！”

温丽湘简直措不及防，不过手里的小狗就像一个肉墩子，外头裹着一层皮毛，软乎乎的，不停舔温丽湘的手掌心。

温丽湘手心有些痒，她不自觉笑了，眉眼弯弯的，在一群眼花缭乱的人群中，与那抹熟悉的身影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