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君济 第69章 贬官（七）

那人一身泥巴色短褐麻布裤子，看着应是穿了很久，上衣下裤皆破开口子，脊背微微佝偻，衣服里兜着十几个拳头大小的马铃薯，每个冒出一点白芽，约莫小拇指长，活脱脱农民样。

不过他人看着壮实高大，一嗓子喊出那几句话，颈侧青筋暴起，声如洪钟，倒不像个中气不足连饭都吃不饱的农民。

天下百姓再如何辛勤劳作，也绝对养不出如此好体魄。

温丽湘从她坐这处瞧过去，估摸这人身高七尺有余，她观察细致，也发现对方怀里兜着的与今早裴肃朗给黄老四种子并不相同，那男人大喝一通，加之方才那官员一说，确定这卖的也是马铃薯种子。

可为何差别却这么大？

木梨被那汉子一嗓子喊得掉了手中汤勺，馄饨一下跌到碗里，熬好的骨头汤溅了木梨一脸。

木梨揩揩脸，睁着大眼睛看向街道中央格外与众不同的汉子，没好气瞪了那人两眼， "小姐，那人估计是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什么梁王给了他天大的好处！这么捧着人家……"

木梨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什么高兴什么不满，她都要说出来。

她哼了两声，喝了两口碗里的汤，这汤想是用骨头熬的，在这么个小铺子吃上，算是意外之喜。

木梨砸砸嘴，眼睛舒服眯了眯，这汤熬得极浓稠，味道鲜美，舌尖回味无穷。木梨没旁的讲究，将吃的却是看得极重，这些年她在温府当差，小姐又对她好，衣食不愁。她觉得这辈子的好运都拿来遇见自己小姐了，平素小姐吃饭总是无甚胃口，她便专研食谱，成天变着法儿给小姐做好吃的，字还是那会识得一两个。

温丽湘经木梨这话提醒，也发觉出不正常。

坐在左边的寸心道：“小姐，这‘式遏寇虐 , 无俾民忧 ，无弃尔劳 , 以为王休。’究竟是何意思？”寸心皱着眉头问，这三年温丽湘爱读书，她也跟着受了不少熏陶，比木梨那不思进取的懒样要好些，寻常书籍勉强识得，这几句话她听得模模糊糊，字分开还认得，凑到一起便不知什么意思。

温丽湘又看看那扯着嗓子喊话的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

遏制侵略者的残暴行径，不让百姓担惊受怕。不要放弃你的努力，直到成为真正的强者才罢休。

不对。

这话怎么能从一个只知道种地的农民嘴里说出来呢，还是说是有人故意掀起这番言论。

温丽湘将眉头皱皱眉头，此事颇为怪异。

那人如此重复喊了几次，带起后面排队百姓也喊了起来，这条街几乎全都是人，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气势越发振奋，震耳欲聋，周遭的空气似乎在颤动。

众人不管不顾，都想买上一两马铃薯种子，这种字从来没见过，却可以帮他们活命，尽管他们卖了媳妇儿女也不一定能买得起半个，也顾不得排队，一窝蜂往写台那边扎。

温丽湘听得人声传过来，“官老爷，我先卖，家里余下的的十亩土全部缴纳……”

“张瓦子，你好讲道理，明明是我先来的，你抢我位置！”

“滚开滚开，我今天要买十个，隔壁老牛家种出来了！是结的这种果子，好养得很！”

“哎哟，你踩我脚干啥子!”

“都别挤，大家伙慢慢来。”记录以土地交换种子的人道。

场面一度混乱，这马铃薯种子是非常稀少的，今日的他们已等了好几日，便是从官老爷发话说是什么也要的让他们有种子才行，今日才从凉州那边运过来，这桩买卖只能更是火爆。

卖馄饨的店主走到旁边木桌上擦桌子，碗一摞，一端，麻利扯下搭在肩头的白布一揩，桌子重新收拾齐整，他举着碗，看看对面闹哄哄的人群，摇摇头，“怕是疯魔了，哎！”

那马铃薯种子是个新奇物什，可要价那么高，这些人还要抵了土地去买，可不是疯了嘛……

所幸他做点馄饨生意，还能勉强过活。

日头完全落下去，深蓝的夜几乎吞噬了白天的光明，写台四周围了许多人，人挨人缝隙里微弱的烛火灯光透出来，人群哄闹不止，后边还排了不少人，温丽湘估摸仓房里所谓马铃薯种子又要卖完了。

“啊，小姐！”木梨换喊了她，声音大得差点暴露她的女儿身份，温丽湘瞪了她一眼，心想过段时间，定要好好教教木梨规矩，木梨这丫头，倒是比她这个小姐还要咋咋呼呼。

木梨最是熟悉她家小姐脾性，缩缩脖子，指着混乱嘈杂声一片的人堆，“那个偷钱袋子的小偷在那！”

温丽湘登时来劲，看看人群，这天黑得迟，还余留下点点麻白，人群中间倒是有个快速穿梭的人影，活像条泥鳅在人堆里穿来穿去，顺手一摸，便将什么东西往自己那袋子里面装，那破布袋子挂在他脖子上，鼓鼓囊囊垂到地下，与他这人差不多高，瞧着五六岁的模样，身手倒是分外敏捷。

温丽湘宁凝神看看，生怕下一刻，这小孩便要和着夜色飞了，到时她就追不回钱了。

“走，我们去将钱财要回来。”温丽湘向两个丫鬟吩咐道。

寸心木梨点点头，三人跟着小家伙，死死盯着。无奈这小孩实在太快了，顺东西也分外熟练，脚上也生风，温丽湘有些气喘吁吁，实在不能怪木梨毫无察觉，这小孩简直太老练了，想来这种事倒是没少做。

小孩收获颇丰，灰扑扑的脸上嵌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他低头撑开自己的破袋子，数了数里面的马铃薯，这两日大家都在买这东西，昨日他偷了几个来，叫老疯子煮给他吃，味道软软糯糯还挺好吃的，跟以前娘亲煮给他吃的东西味道很像，今天晚上专门等在这，准备多偷几个。

小孩弯弯唇角，上排牙齿露出两个小虎牙，一边一个甚为可爱，他准备回去了，娘亲曾经教过他，偷别人东西是不对的，可他现在不偷东西吃就得饿死，他还得找到他娘亲呢。小孩看看袋子里的马铃薯够他和老疯子吃了，也不贪多，便要打算走了。

抬头一看，前头那人衣服兜着好多马铃薯，他方才偷的那些最多的一人也才只有五个，小孩吞吞口水，他想偷一个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吧。

小孩蠢蠢欲动，悄悄走到那男人后面，他要偷的那人正是方才大声喊叫，替梁王造势的唐勾，他乃梁王麾下的兵，手下管了一个营，梁王曾在某场战役中舍命救他，后边又是提拔他做了将军，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此次跟着梁王回来的，都是这些年与殿下出生入死的兄弟，愿誓死追随殿下。

此次售卖粮种，是殿下为兑现曾许给他们的承诺，封爵授土，不过他们始终不明白殿下为何不在凉州许给她们土地，那里土地虽贫瘠，可马铃薯种传过来之后，也并非不能活人……

唐勾生得粗犷，脸上横贯一条伤疤，更将他衬得面目可憎，黑暗中，一只小手悄悄探进他捧起的衣兜里，为军多年，这点异动逃不过他眼睛。他双目微睁，猛地攥住小孩手腕，一扯便将人掀翻出去，小孩直愣愣摔到地上，轰的一声听得温丽湘皱眉，劲再大点，这小孩怕是要被摔死。

小孩浑身颤颤，头晕目眩，动动身体想起来，唇边却呕出一口血来。

唐勾迈着四方步，踱步走来，居高临下训斥小孩，“哪里来的偷子！小小年纪不学好，竟偷到我身上！今日我便取你性命！”

唐勾最是看不惯小偷，往常军中也有偷东西的小兵，引起军内内讧，从此以后，便容不得小偷，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温丽湘这下几乎可以断眼前这个宣言造势之人并非寻常之辈，眼见男人一脚便要踏死小孩，旁的竟也无人阻止，温丽湘忙将小孩抱起，愤声道：“你岂是瞎子！他还不过半大孩子！”这人如此蛮横，温丽湘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他是小偷，就是打死也是应该的，你是何人？何以轮得到你来教我做事！”唐勾对对方骂他瞎子，火冒三丈，他这人最禁不得人激。

温丽湘看看散落一地的马铃薯，将小孩抱得更紧了些，“这小孩也偷了我的钱，难不成我便要将他打死！？你也看看如今什么世道，若非走投无路，谁会做这偷鸡摸狗的事！”温丽湘忍不住讥讽，“便如你高声追捧的梁王殿下，如此压榨百姓也不失英勇无畏的好名头!”

身上的小孩不安分动动，温丽湘拍拍他后背。

唐勾竟没想到竟有如此当众败坏殿下名声的人，脖子通红，“殿下岂容你这平头之辈评头论足，老子今日便要替殿下清除祸患！”

木梨看着唐勾那一副咬牙切齿，戾气十足凶神恶煞样，扯了扯温丽湘袖子，嗫声道：“小姐，快别说了！”

那架势活像要把人掰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