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君济 第37章 涟漪（五）

王传兴眯眯眼里也把将信将疑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再度打量眼前这位长身玉立的男人。

灰白色的长衫将他整个人衬托得更为瘦削，隐约增添了病弱姿态，却减损不了他满身气定神闲之态。

这不禁让人生出一种错觉，眼前的男人根本就不会表露出任何情绪，他这样的人就该如同天上的神仙，虚幻得好像下一刻便会同缥缈的云雾消失。

唯有胸膛处，蹭上一点温丽湘遍身被沾染的黑色，这点细微的污秽放在他身上尤为显眼，仿佛将他从云巅上拉了下来。

王传兴微微埋着头，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个圈，费劲心思地斟酌这位来头究竟有好大。

比起裴肃朗过于俊逸的外姿，他还是更担心自己这么一个小小的官衔会不会被摘掉！

他为官的待遇自然比不得长安城头里的大官，可身在地处偏僻的岁同乡，他就是这里的土皇帝。

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了他。

裴肃朗那周身的气场实在不像是一籍籍无名之辈所能表现出来的，他想起温丽湘口中的尚书令的裴大人。

额头的冷汗已然止不住，转念一想，当朝尚书令又岂会亲自来到他们这种穷乡僻壤的地处。

如此宽慰自己，王传兴又弯弯身子，笨重的头仿佛要落到地底下去，谨小慎微道：“还是这位大人明白事理，我这吩咐乡民将这两具尸体抬起走。还请大人毋怪，毋怪！”

边说着，王传兴边往后退步，状如水桶的身子仿佛也变得轻快了。

裴肃朗一直未曾表态，眼睛微微虚着，墨黑色的额瞳孔折射着日落西山的残阳光芒，将他总是冰冷一片的眼眸浸得有些暖意融融。

他里面的审视还是分毫未减，看在王传兴身上如同刀子剐蹭。

王传兴被这种眼神看着，浑身难受，抬起头极快看了一眼裴肃朗，突然觉得背后窜起一股凉气，心脏陡跳，嘴角扯出难看至极的弧度，脚上动作更快，退到人群后面。

声音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招呼正在相互推脱究竟要谁去扶起满身是血的王业的乡民，“动作还搞快点，大人等会该是要不满意了！”

乡民相互看了一眼，王二站在王业这头，崔千亩站出来帮他，再分出两个人将蒋霜疑抬起来。

对于蒋霜疑这种女人，他们意见似乎又没这么大。

·

日头渐渐落了西，温度不如先前那么炙热的太阳光辉洋洋洒洒透过层层枝丫，见缝穿针地插进来，橙黄的颜色让每一根青绿的松针都染上这种颜色。

一群人便又这么浩浩荡荡地下山去了。

温丽湘现下已经缓过气来，眼眸如同凝固的松脂，一片澄澈，沾染上余晖落幕后的绚烂。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身上的痛也缓解了些，被眼前这一景色所吸引。

以前她处于府门，难得出门，仔细想想，就是每日临近傍晚满天霞红这样寻常的景色，她好像也从未注意过。

温丽湘愣了愣。

她从不知日薄西山的霞晖往往转瞬即逝。

前世她从未将这样寻常又普通的景色放在眼里，今生，她却好像不能再为自己而活了一样。

温丽湘眼前又闪过前世那般悲惨的画面，却仿佛都被这一抹夕阳抹去了最骇人的部分。

她并不是第一次不受控制回想起前世的血腥，但这一次她好像不再那么逃避自己见到这样的画面。

她只是稍微能够直视这样一副血淋淋的场景了。

温丽湘闪动了两下眼眸，眼里的光也扑朔起来，想起刚刚王传兴的话——裴肃朗会不满意。

她微微转过头去看人。

她想高高在上的权臣沾染上一身晦气，大概是真不满意的。

视线所见，霞光将将铺满了裴肃朗满身，他整个人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身后跳跃无数浮尘。

她仰头瞧着那几乎不呈现什么表情的冷脸，也没出什么不一样，只是他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临近傍晚的风要冷得多，温丽湘全身被凉意轻触，一时间思绪万千，不知怎的，她突然忆起裴肃朗在砍她头时的画面。

他语气里的悲怆，透过层层雨幕传到她耳里。

她的身子颤动一下，眼睫轻轻发颤，又再看了裴肃朗侧脸，温柔的霞光覆盖他冷峻的轮廓。

他那时的话也不断在她脑海里重复。

“你可知就是这十万两断送整个宛县百姓的生命！”

温丽湘的脑袋因为这不断放大的说话声昏昏沉沉，她不禁理出几个疑惑点。

若裴肃朗说的是真的，那这十万两究竟用作了什么用途？阿爹阿娘断然是不会做这般伤天害理的事，

这个问题落脚点便又回到了她起初来长安城的原因。

查清家族被陷害的原因……

温丽湘想着问题，眼睛好久也不眨一下，一动不动盯住裴肃朗。

这使得她的视线无法被忽视。

站在一旁的青川颇有些厌恶地皱皱眉头。

刚想扯一下温丽湘。

不想裴肃朗亲自发问，“你看着本官作甚？”

青川也就打消了有所动作的念头。

不知是不是他多想，这话里的语气有些不正常。

青川歪了歪脑袋。

温丽湘并未多想什么，倒是被裴肃朗一骇，她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便与裴肃朗视线撞上。

冷冰冰，淡漠居多。

温丽湘忙撤开视线，又往后退了一步，低埋着头，眉心紧紧聚在一起，压出几道褶皱，“是温非冒犯大人，还请大人毋怪。温非只是…只是想要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加上上次，已经有两次了。

温丽湘在心底默默补了一句。

温丽湘说着，又再看了一眼裴肃朗，便将后面这句吞了回去。

一双手不由自主捏成了团。

裴肃朗没再说什么，眉头微微挑了一下。

斜晖渐渐从天边消失，天空染上一层浅蓝，进而是深蓝色，隐隐约约的沉逐渐从上空压下来，整个林子便更显黑寂。

青川瞧了瞧越发黯淡的天，琢磨着从这岁山半山腰下去也要花一个时辰的路。

对危险近乎发指的敏锐是他在从军后养成的习惯，青川高束的马尾在腰后晃动，耳朵轻微动了动，捕捉林子间容易惹人警惕的动静。

他左手握住一把黑色漆纹剑鞘，冲裴肃朗道：“大人，我觉着这四周有些怪异，依属下看，我们还是趁早下山为好。”

青川边说，边又想起王传兴那一副小人嘴脸，眉心紧皱。

他们应当还不知大人身份。温非这人也是个能惹事的。若是王传兴记恨在心，恐是要牵扯到大人。

如此一想，青川的脸色有些阴沉，不动声色地横了一眼靠伏在一旁树干边的温丽湘。

想是还未休整好。

青川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如一个女子这般矫情做作，身为男儿，区区这点痛都忍不得。

真不知道大人看上她哪一点……

于是，青川看向温丽湘的眼里，又添了几分不屑。

青川动作做得极为隐蔽，没人能看得清。

温丽湘这边隐约尝试动脚，如此尝试好几次才勉为其看不出什么异常。

在暗沉的天色下，裴肃朗悄悄将目光落到温丽湘身上，目光有些幽深。

见人又要有抬头之势，将目光收回来，看向青川，“下山之事还不必着急，眼下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裴肃朗刻意顿顿。

青川眼里带着不解。

还在苦思冥想究竟因为什么让裴肃朗来到岁同乡的刘树与李寉也都看向她，眼睛微微睁大。

温丽湘顿住活动腿脚的动作，抵靠在背后的手指蜷在一起，她动动眼眸。

暗色里，只能瞧见她整个身子的轮廓，拢在宽大襦衫的身子也好似瞧出一点属于女人特有的温柔曲线。

她好像有些知道裴肃朗要做什么。

若是找到那张属于宛县百亩田契，他们掌握先导权，王传兴与陆兴为陆兴绍之间的下流勾当便是由他们牵引出来。

因为这几个人都想独占这份田契，从她来到岁同乡，这事情便可见一斑。

这与裴肃朗所说的寻找名田制弊端倒也有些联系。

如此想，温丽湘的视线在裴肃朗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她得出如此结论是因为亲身经历此事，对于其中情况了如指掌。

何况蒋霜疑生前也向她透露过真相，她如今死了，这事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可裴肃朗昨夜才来，短短时间，他已理清其中曲折，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温丽湘突然有些害怕，若是她不小心落了破绽，裴肃朗会不会像前世那样。

对她赶尽杀绝……

温丽湘脊背发颤，不敢再细想下去，缩缩身子。按照裴肃朗话里的意思，这百亩田契应是藏在这林子里。

可岁山这么大，去哪里才寻得见？

变便又竖起耳朵，听裴肃朗的后话。

裴肃朗站得实在挺拔，背在身后的手捻了捻，语气有些斟酌，“你们认为这王业就算从他女儿身上找到这张田契，便能心安理得拿着？看那王二样子，王业身前为人应当还不错。”

裴肃朗顿了一下，微微垂下眼，遮住眼里的情绪，“只是在如今这世道，再老实的人都会变成吃人的恶鬼……便随本官去王业埋女儿附近看看吧。李寉由你来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