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迎来了第一场细细绵绵的春雨,在雨丝浸润的空气里,紧张焦灼的第一场对峙在法庭上演。阮岘早就已经把自己所知的一切证据都告知代理律师,阿桃也没有临时反悔,只要等待,总有结果。
阮岘心神不宁,手按在数位板上,看着屏幕上的漫画小人儿发呆。画画对他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只要他想,任何画法他都可以尝试,甚至绝大多数都能成功。
但这次开庭完全不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对手又是那样强大,甚至曾经主宰他的命运。他是世间最平凡的人类,手无寸铁,仰望天空,等待着的不知是砸下来的陨石,还是一闪而过的流星。
霍诤行走进来,放下一杯温水,“累就歇一下。”
阮岘陡地松下肩膀,捧起水杯。霍诤行安静地陪着他,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又戳,应该是在和人聊天。
对面应该是陈哲,他们两个都不去现场,陈哲不能不去。
霍诤行在他面前很少故意掩饰神色,阮岘看到他频繁皱眉,手不禁用力捏住杯子。
进展的确不顺利,他们竭尽全力,许梦易也不是吃素的。许梦易的律师甩出阮岘多次入院的证据,反口一说就是对阮岘尽到了看护责任,他们还想利用阮岘患有精神疾病这一点攻击他的所有自述都是臆想,幸亏ISRA提供了确切的疾病划分标准与阮岘的病历,不然不等阿桃上庭,他们就落了下风。
霍诤行放下手机,刚抬起头,阮岘已经立在他跟前。
“我能去看看吗?”
想要劝霍诤行带他去法院是一件比预想还要艰难的事,阮岘恨不得指天发誓自己不会因为看到某些人气得晕倒,霍诤行还是不把他的保证当回事。
最终,两人各退一步。
“开庭后不能随意进出,我们在法院外等消息。”
阮岘并不了解还有这项规定,他本来是想进里面去的,如此也只能同意霍诤行的提议。
霍诤行开车的速度说不出的慢,愣是磨蹭了半个多小时才停在了法院对面的街边。
微风清爽,阳光和煦,霍诤行降下车窗,让风和阳光透进来,手臂靠在方向盘上,从储物箱里掏出一盒烟和一支黑底亮纹的打火机。
“我去外面抽根烟。”
“没事,就在车里吧。”阮岘拽住他,眼睛黏在他手里的东西上。
霍诤行于是将车窗完全降下,咬着烟嘴,左手拇指轻轻一抬,火苗窜起,点好了烟。他的嘴唇微抿着,一呼一吸,吐出一口烟雾来。
阮岘看得目不转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烟雾朝他这边越来越近,阮岘被勾引,莽撞地说:“给我尝尝。”
霍诤行轻声笑,没有煞风景地教育他抽烟有害身体,而是将已经湿润的烟嘴贴到他的唇边。
阮岘轻轻一咬,咬住了霍诤行的指尖。
两人都顿了下,然后一个松手,一个牙齿错后,咬紧烟嘴。
也不知这是什么烟,入了嗓就仿佛吞下一口带着刺的冰锥,阮岘立刻咳了起来,霍诤行重新拿过烟叼在嘴里,笑着给他顺气。
阮岘咳完,脸蛋红扑扑的,重新长出来的短短的刘海盖在额头上,霍诤行捏捏他的脸,满意地说:“头发黑了,脸蛋有肉了。”
好像当他是小孩子。
从前阮岘对此喜闻乐见,他最希望得到的不就是关心吗?这份关心更是来自霍诤行,他能为此高兴好久,直到下一份关心迟迟而来。
此刻,他却怅然若失。像个真正的,二十六岁的成年男人,因为被人当作小孩子,有些郁郁寡欢。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霍诤行已经接起手机,和对面的人沟通着什么。
“最近不行,还需要休息。”
“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公司?目前没有想法,抽不出时间。”
他一挂断电话,阮岘就问:“是有工作吗?”
霍诤行点头,“从前的同行,想做野外装备,邀我合伙。”他抽着烟,毫不在意,“不太想做,累。”
阮岘木讷地点点头,对此无法发表任何意见,因为他根本不懂什么是野外装备,也不知道一间公司该如何运转。
可是他觉得霍诤行应该试试,毕竟探险不是能做一辈子的行业,这项事业听起来和探险有关系,霍诤行只要去做,一定会做得很好。
“霍诤行,你以前都靠什么赚钱呢。”
霍诤行将烟夹在指间,转头看他,“怎么忽然问这个?”
阮岘紧张地绷着背脊,小声说:“就是,看你很辛苦。”
“没有很辛苦。”霍诤行弯了弯唇角,“一开始有经纪公司运作,完成任务有赏金,后来闯出名头,可以从收益里分成,代言费也有些,五年前出来单干,赚多少都是自己的,随便做了几项投资,回国后,和HC合作,五五开,目前就是这些。”
“嗯。”阮岘揪着安全带,垂下头,“不好意思啊,我听不太懂。”
霍诤行乐得趴到方向盘上,故意凑近,逗他,“我看看,脸红了吗?”
阮岘赧然地不叫他看,在座位上扭来扭曲,霍诤行牛皮糖一样,贴着他逗。
阮岘不堪其扰,举手投降,“给你看还不行吗?”
霍诤行再次捏住他的脸,目不转睛地看了两秒,忽然凑近,在他唇上贴了一下。
然后阮岘就真的脸红了。
他们几乎忘了这是在法院外面,还在等待庭审结果。
“我想喝奶茶。”阮岘错开视线,“刚刚走过去的人在喝。”
霍诤行只觉得阮岘这两天尤为羞涩,不禁逗,也没再揪着人不放,前面转角处就有一家奶茶店,霍诤行说:“一起去买?”
阮岘怕错过陈哲从法院里出来,“你去吧,我在这里等陈哲。”
“那行,我把车门锁上,看见那边的奶茶店了吗,我就在那里,一回头就能看到你,别怕,有事打我电话。”
阮岘一一答应,霍诤行给他那面的车窗升上去,只让驾驶座旁边的车窗留下一道缝隙透气。
等他锁好车门往奶茶店走去,阮岘才松开了揪着安全带的手。
他不是真的想喝奶茶,只是找个借口自己待会儿,因为他意识到,他好像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赚钱本事。
人活着,总是需要钱的,而且越多越好。
阮岘从前就是太不计较钱多钱少,才会被许梦易算计了还蒙在鼓里,傻乎乎地以为只要耐心、听话,对方就会回心转意,看一看他。
现在,他开始意识到钱财的重要性,并且不想过于依赖霍诤行,因为霍诤行赚来的每一分钱都不容易,虽然霍诤行嘴上说的轻巧,但他知道,那都是拼了命换来的。
他想到自己赚的第一桶金是在夜市摆摊的收入,他用那些钱买了一部手机和一双球鞋,用自己赚来的钱给自己和爱人买东西,那种感觉其实非常美妙,只是他当时急着去见霍诤行,所以忽略了第一次赚钱的意义。
他可以再去夜市摆摊,攒下的钱,自己留一半,给霍诤行一半。不,阮岘推翻自己的小账本,觉得还是都给霍诤行算了,他花了霍诤行数不清的钱,应该先还给他。
阮岘掏出手机搜索本市有多少夜市,眼睛黏在屏幕上,心里默算自己一天能有多少收入。
“你好。”
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得他一激灵,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驾驶座旁边的车窗前,透过缝隙对他弯了弯眼睛。
陌生人。阮岘警惕地翻出拨号页,手指悬在“1”上面。
“你是阮岘吧,你好,我是霍构,霍诤行的父亲。”霍构看着车里惊弓之鸟一样的男孩子,让自己愈发和蔼起来,“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你外祖父许正清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和你母亲从小认识,所以别担心,我不会害你,只是想和你简单聊聊。”
许正清、许梦易,早已不是什么通行证,更何况,上次见霍诤行母亲周唯瑾的阴影还笼罩着阮岘,他对霍构完全露不出笑脸,“聊什么?”
霍构今天是来听庭审的,听到一半觉得无聊,出来透透气,看到对面停着的车眼熟,于是走过来,发现是霍诤行的。
能遇到霍诤行,他这个做父亲的当然要上来聊聊,只是没想到车里只有一个懵懵的阮岘。
“这里不方便说话。”霍构看到不远处自己的儿子在排队买奶茶,低声说,“记一下我的手机号,我们再约时间。”
阮岘不动,他才不要记这个人的手机号,他知道,这个人不好,霍诤行不喜欢。
霍构对此无奈,赶紧掏出一张名片顺着缝隙塞进去,“收下吧,你总有一天会需要的。”见阮岘还是不动,霍构急得叹气,“你怎么跟他一样轴,你一个大男人,一张名片都不敢收吗?”
阮岘被他这句话刺得气哼哼,一把捡起名片塞进口袋里,扭过头,后脑勺对着他。
霍构达成目的,快步离开。
霍诤行端着两杯奶茶打开车门,阮岘接过一杯。
“陈哲说马上散庭,等下和我们会和。”
阮岘吸着奶茶,心口不顺,没什么精神的哦了声。这会儿他已经不在意庭审结果了,脑子里转来转去的,讨厌死霍构了。
陈哲说来就来,阮岘在车里坐够了,三个人站在路边低声说话。
“阿桃能说的都说了,许梦易没想到我们能把她请来,当场脸都白了。对方律师也没料到,情况对我们十分有利,应该能胜诉。”
“阿桃人呢,她还好吗?”阮岘问,有点担心。
陈哲朝他眨眨眼,“放心,老板给阿桃雇了保镖,一天二十四小时保护,阿桃自己也向警方申请了人身保护,许梦易完全摸不到她的边儿。”
阮岘稍稍放心,跟陈哲要来阿桃的手机号,发了一条感谢的短信过去。
阿桃回得很快。
【谢个屁,以后少烦我。】
阮岘摸摸鼻子,收起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