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门星,起来喝粥。”
阮岘是被这声吩咐叫醒的。
床前的男孩子有着和他一样的圆圆的大眼睛,明明还不到十岁,却高高大大,像个正在抽条的少年。
阮岘疑惑地盯着他,脑袋上立刻挨了一巴掌,打人的不仅毫无歉意,反而嘲笑说:“终于被刘姨虐待傻了吗?”他上手扯住阮岘的头发,“快让我看看这是谁家的大傻子。”
阮岘一把薅下他的手,狠狠咬住他的手腕。
惨叫声响彻房间,很快,大人们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先闯进来的是许梦易,阮岘迎头挨了一巴掌,但他死不松口,像是要把男孩子的手腕咬穿。接着是刘姨,她选择去掰阮岘的嘴,阮岘感觉自己的下颌骨要被捏碎了,终于松开了嘴。
紧接着又是一巴掌,这次是阮建则,他叉着腰隔开兄弟俩,在他们之间做那条泾渭分明的线,“哥哥好不容易放假来看你,你这是做什么!”
阮岘头晕眼花,抹了把嘴角的血,也分不清是阮宇的还是自己的,嗤嗤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前仰后合,好像被打是多开心的事,一屋子的人像木偶一样定住,紧接着化成一缕缕青烟,消失不见。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他自己,阮岘望向窗外一望无际的晴空,渐渐止住了笑声。
他被困在记忆里了。原本以为死去就能解脱,却不想还要经受这番折磨。
好在这里是他的记忆,他改变不了曾经发生的事,但可以做出反抗,让画面定格,从而消失。
这些天,过往像走马灯一样时断时续地闪现,阮岘发现自己这短短的二十五年人生果真十分可笑。
他像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些所谓的亲人对他冷嘲热讽、施加暴力,有时候反思自己过去为什么不知抵抗,任由别人欺负,有时候像个疯子一样攻击一切,试图打破记忆的禁锢。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记忆碎片总是毫无章法地突然将他带入某个情境,他一会儿长大,一会儿变小,遇到的都是丑陋的人和事,已经有些受够了。
他人生中的快乐真的太少太少了,以至于哪怕在他自己的记忆里,想要遇到那个令他愉悦的人,也是件登天难事。他隐约记得有那么一个人,光是听到名字就叫他高兴,可他的记忆却像被挖走了很重要的一角,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天色突然变暗,阮岘感觉肩上一重,自己被碎片带回了不知哪段记忆里,肩上背着大大的书包。
数十只乌鸦在天空盘旋,振翅乱飞,他背着书包漫无目的地走,无所谓去哪个地方。总归是不好的记忆,上学于他而言也是奢侈,如果不是社区人员查到他已经九岁还没有登记入学,许梦易和阮建则会放任他做个彻底的文盲。
既然他有学可上了,那么说明阮宇已经死了,真好。阮岘轻松了些,继续漫无目的地走。
别的孩子都有家长接,阮岘看不清他们的脸,想起来当年自己却是十分羡慕地盯着人家看了很久。汽车发出滴滴的声响,有个老奶奶避让车辆,一下子撞到他身上。
阮岘摔在地上,老奶奶小声道歉,枯瘦的手臂如藤蔓一样缠上他的胳膊,阮岘静静看着她,不悦地说:“放开我。”
老奶奶抖了一下定住身形,化成风,消散在暮色中。
数不清是第几个被他口头警告一下就消失的“冤魂”了,阮岘由最初的惊诧到现在的见怪不怪。
路边闪烁了一下,出现隐约的人影,阮岘猜测是某个他毫无印象的路人甲,垂着头与之擦身而过。
那人却拽住了他的手腕,一而再再而三,阮岘有些火了,顺手将人推到了树干上。
对方发出一声闷哼,仍拽着他的手不放。
阮岘恼火地望过去,一下怔住。
对方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留着偏分的少爷头,打着红领结,穿着灰色短裤,红着眼睛看他。
阮岘觉得他十分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是谁,见对方要哭不哭的,心想自己毕竟活了二十五岁,和一个小屁孩儿生气做什么。他被那双眼睛看得头皮发麻,不甘不愿地说:“对不起,是你先拽我的。”
按惯例,对方该化作风化作雨化作青烟或者随便什么玩意儿了,可这个人怪能活的,居然还可以攥住他的手腕不放,一点要消失的意思都没有。
阮岘忍不住提起些兴趣,发现这人的脸也十分清晰,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不跟别人似的一脸马赛克。
难道是他曾经认识的人?同班同学?
阮岘有心试探,捏了捏对方白白软软的手,问他:“今晚留了什么作业?”
对方愣住,一本正经地说:“默写生词一百遍。”
“哦。”阮岘松开他,背过身去,忍住微微的雀跃,“那还怪多的。”
“嗯。”对方又凑过来,还是那张高清版的脸蛋儿,“你书包好重,我帮你背行吗?”
可能真是过去某个曾经怜悯过他的同学吧,阮岘如是想,揪着书包带,不知道该不该因为是在自己的记忆里,就为所欲为,让人家帮忙背书包。
对方怪热情的,不等他回应就扯过书包背好,两人并排着向前走。
阮岘怎么都想不起他的名字,也不记得他的长相,但是被人帮助的感觉非常不赖,于是他认定这个人可能是个烂好心。
“烂好心”时不时打量他的侧脸,被发现了又扭过脸去。
霍诤行怎么都想不到,会在阮岘的记忆中再次遇到阮宇。
阮宇看起来跟自己记忆中的差不多,除了多出个又大又重的书包,个头和体重都没有明显变化,霍诤行明白对着记忆里的假象做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但还是没忍住关心他。
以二十九岁的眼睛看小时候的阮宇,霍诤行发现二十五岁的阮岘几乎就是放大版的阮宇,两兄弟长得真的非常像,想到这儿,他再次打量四周,依然没有发现阮岘的身影。
真的太奇怪了,这是他第二次闯入阮岘的记忆碎片,阮岘却像不存在一样。霍诤行疑窦丛生,开始怀疑这些片段是威尔逊编制的程序,故意误导他,好让他赶紧识相退出与阮岘的脑神经连接。
阮岘究竟在哪里?霍诤行不禁心急如焚,他不能这样随波逐流,必须尽快找到阮岘,带他一起离开。
阮岘发觉身边的同学可能与他并不熟悉,因为他只是像个苦力一样吭哧吭哧地背包,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虽然他也不擅长交朋友,但是好歹有过孟林一个朋友,知道朋友间至少该进行最基本的寒暄。
对方比他还像哑巴,阮岘虽然愿意与他一直散步,但他还想要找到脱离这里的方法,于是只好停下脚步,揪住书包带子,说:“我到了,再见。”
霍诤行将书包递过去,心想自己这个身形看上去顶多十岁,背个书包都费劲,他牢牢记住这处BUG,等清醒之后,必须和威尔逊提出严正交涉。
阮岘不知他心头所想,接过书包,默默往前走。
对方在他身后站着,很轻很轻地说了句:“再见,阮宇。”
阮岘猛地回过头,却眼前一黑。再睁开眼,书包已经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那个人。
患得患失地呆了片刻,阮岘打量起身边的环境。
他身边是一只没有体温的狸花猫。阮岘想起来了,这是小猫死掉的当晚,阮宇说他既然这么舍不得小猫,那就一直陪着它好了。
阮宇把他和小猫一起关在废弃的狗屋里后就消失了,第三天刘姨外出回来怎么都找不到他,以为他又跑了,战战兢兢地给许梦易打电话,才从阮宇的口中得知他被关在狗屋里。
刘姨不是好人,阮岘从小就明白这点,但她是他身边唯一会对他的行为有情绪的活人,阮岘曾经非常依恋她。
直到刘姨为了钱,绑架了他和阮宇。阮岘想起那天傍晚,她和一个男人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后门进来,一言不发地打晕阮宇,转身的时候,发现他又被阮宇关在狗屋里,看到了这一切。
阮岘永远忘不掉刘姨那瞬间丑恶起来的嘴脸,她面无表情地让男人扛走阮宇,然后扯开狗屋的门,拍着他被阮宇打得乌青的脸,问:“宝宝乖,能忍住不说吗?”
阮岘往狗屋深处藏,可一个狗屋能有多大呢,刘姨轻易将他拽了出来。
太阳明明还挂在天上,阮岘却听到了恶魔的低语,女人疯狂地拉扯他的头发,扯得他头皮剧痛,“我想放过你的,不是叫你今天出去玩儿吗?你怎么还是这样没出息,阮宇一抬手你就吓得腿软,是你自己命不好,别怪我狠心!”
阮岘用平生最大的力气挣扎、尖叫,可他太瘦了,明明已经七岁却还不如别人家五岁的孩子强壮,他也发不出什么太大的声音,因为刘姨总是教训他要学会闭嘴,渐渐地,他好像丧失了说话这项能力。
阮岘控制自己不再去想那段记忆,慌不择路地抱紧已经冰冷的小猫尸体,但是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当时喊过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在他家不远的地方,只要对方听到他的声音,一定会冲出来救他。
那个人是谁,究竟是谁?!
绝望令阮岘即将跌入无尽的苦海,就在这时,有人顶着瓢泼大雨,敲响了狗屋的门。
“你好,有人在吗?”
无菌室里,专家团队激动地报告:“数据动了!秘书长,他们两个的神经系统互相作用了!”
当然有,是我们可怜又可爱的小岘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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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