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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刻印 第66章 第六幕 苦涩之海(四)

作者:爵钦 分类:仙侠玄幻 更新时间:2024-06-30 19:30:03 来源:文学城

“你头一次坐船是什么时候?”尤比坐在甲板上问。

“哦,那时我和你一般年纪。”舒梅尔正拿着炭笔,在潮湿的棉布上擦画。“那趟船从威尼斯去君士坦丁堡。我花光了所有积蓄,最后也只够在货舱里找个角落,还要每天给船长帮忙干活才行。”

尤比的眼睛下面泛着虚弱的乌青。“只你自己一个人去?”不过他依旧关切地询问。“你那时也这样难受吗?”

“就我一个人。”舒梅尔望着河道上拍打的桨板感慨道。“也难受,不过不像你这样过分。在海上漂一两周就习惯了。”

“要是不习惯,趁你昏迷时别人就摸光你身上的财物,把你扔下海喂鱼。”亚科夫一手拎着条帕子,另手提着一囊清水,不情不愿地倚在栏杆上。“吞了船票钱,又省下一个位置。”

“哪那么可怕!”舒梅尔戳指他。“那是从威尼斯到君士坦丁堡的商船,航线早成熟稳定。船长每年都要跑上一趟,讲信用的!”

亚科夫轻哼了一声,懒得反驳。“那你呢?”尤比又扭过脸来问他。“你头一次坐船时难受吗?”

被问话的血奴板着张脸,嘴角抿得很紧。“我也难受过。”他说。“不过那又怎样?不会有人在乎这事。”

刚说完这话,他便瞧见尤比再次扶着栏杆伸出脖子,将肚里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呕出去——大多是他的血,却还混着些其他东西。“你又偷吃什么了?”亚科夫愤怒地攥着帕子,凑上去训斥他。“还嫌自己不够难受?”

“反正我都要难受、呕吐的!”尤比抓过他的帕子擦嘴,又用囊中的清水漱口,最后瘫软着靠回椅子里,闭上眼睛。“既然如此,还不如尝点新鲜东西。”

船先向东驶,然后向北。涌入主干道的支流越来越多,叫河道愈加开阔。正值一月严冬,不过这条南方的河流没有结冰——对尤比来说,一条在冬天不结冰的河已经算是稀罕事。他将厚重的毛皮斗篷换作件东方风格的轻盈披风,在右肩用珍珠镶嵌的胸针别上,坠着三串金链。白天太阳出来,他才发现夜里湛蓝如宝石的河水里实际满是泥沙,呈浑浊的黄绿色。不过那些水草与淤泥是大鱼小鱼最喜欢躲藏的地方——尤比瞧见天上飞着大片他不认识的鸟,成群结队与渔船抢收获,啄了大鱼便跑,气得渔民在船上跺脚大叫。

“这的鸟真多!”尤比抬头仰望。“胆子真大!”

“快到海边了,鸟都喜欢在这生活,暖和又惬意。”舒梅尔的画作上画着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上面沉甸甸站满了密密麻麻的雀鸟。“在威尼斯,海鸥就像强盗一样,连人盘子里的食物也敢抢!”

“那你们为什么不抓了海鸥?”尤比的脸上出现一种稚嫩的凶狠。“把海鸥也做成吃的!”

“那哪抓得到!它们抢了吃的,就张开翅膀飞到海上去。”舒梅尔甩了甩手上的画笔。“而且,人们喜欢海鸥。在威尼斯,它是船只安全归来的象征。”

“那都是借口。”立在一旁的亚科夫忽然开口。“海鸥肉难吃得很。”

这话叫舒梅尔露出张厌恶表情,鼻子上满是皱纹。“你吃过海鸥?”尤比的眼睛反而好奇地闪光。“它什么味道?”

“又酸又柴,肉老得叫人嚼不动。”亚科夫远远望见塞勒曼正在船头,拿着张航路图与手下寻找方向。他忽然就想多炫耀一些。“除了海鸥,我还吃过‘鳍足’。”

“那是什么东西?”舒梅尔的表情更加扭曲起来。“我从没听过有这样的动物。”

“你在哪见到、吃到的?”尤比几日来的虚弱貌似都被这好奇勾得一扫而空。他拽住亚科夫的袖子。“‘鳍足’是什么?长什么样?”

亚科夫轻轻咳了一声,心满意足地摸满脸的胡须。“就像名字,这动物用鳍做足,通体乌黑光滑。它长着鱼似的尾巴,脸反倒像猫一样长着胡须,还没有耳朵。”他半唬半吓地说下去。“在极北方,人把它开膛破肚,取出内脏,用小海雀填满它的肚皮,再用油封好。最后埋进冻土里两三年,把‘鳍足’的肚皮破开,就能拿着小海雀从尾巴吸里面的汁。”

现在轮到舒梅尔作出副干呕模样。“我的主啊,听着邪恶极了…这不就是腐烂的尸水吗?”他两鬓的小辫子摇摇晃晃地打颤。“你吃这东西,不觉得恶心?”

“的确臭。”亚科夫反而咧开嘴笑着。“不过能吃。”

“真想看看它长什么样。”尤比托着下巴,瞧河岸两侧的树木与芦苇丛。忽然,他从座位上跳起来,像有了什么主意。“舒梅尔,你能画给我看看吗!”他大叫道。

“啊?画什么?”

“亚科夫说的那个!”尤比兴致勃勃地瞪大眼睛。“‘鳍足’!”

“可我又没见过,是亚科夫见过!”舒梅尔惊得收起自己的炭笔来。“我可不会画!”

“亚科夫不是讲给你听了?就按他说的画!”

他们凑上前去,端详那离谱画作。那是张简笔画,每条笔划都能看出舒梅尔的不情愿与茫然。尤比盯着那画瞧,不由得皱起眉头。

“‘鳍足’不长这样。”亚科夫斩钉截铁地否认道。“哪都不对。”

“每个地方可都按你说的画了。”舒梅尔不满地抖那张莎草纸。“你瞧,用鳍做足,鱼的尾巴,猫的胡须,没有耳朵。哪有不对?”

“可它怎么长一张人脸?”尤比嘟囔道。

“那叫亚科夫说,它长着什么脸?”

亚科夫摇头。“眼睛要更圆些,鼻孔也更大。”

听了这话,舒梅尔气冲冲地将莎草纸翻了面,几下便用炭笔又重画了一个。“这样呢?”他又将新的画作递到二人面前。“眼睛圆了,鼻孔也大了!”

尤比只瞥了那画一眼,就抑制不住地捂着肚子笑起来,差点翻倒在甲板上。亚科夫强忍着笑意,从舒梅尔手中接过那张纸——上面画的东西比起“鳍足”,更像一个丑陋发指的秃顶老头人鱼,正瞪着双圆眼睛,张着副大鼻孔,神秘地冲着他笑。“我可从没说过那东西会笑。”亚科夫皱着眉头端详这惊世大作,嘴角上下地抖。“…我讲不明白,反正不像。”

“真是浪费我的时间,浪费我的纸笔!”舒梅尔从他手中抢过那纸胡乱藏进一沓里,气恼得满面通红,胡子梢摇来摇去。“都怪你讲不明白!”

亚科夫终于也无法忍耐地笑出声,连带着舒梅尔也气得笑了。三人的笑互相感染着,仿佛阳光更灿烂,空气也更清新,仿佛他们现在正踏上坚固安全的巴别塔,一切苦难都暂时沉于水面之下。一大片乌云般遮天蔽日的候鸟从他们头顶飞过,成千上万,难以计数。它们活泼地鸣叫,拍打翅膀,声音攒作一群,吵闹异常。他们的笑声淹没在噪音里——亚科夫笑着,忽然余光瞥到船头。那棕色皮肤的阉人正立在那远远望着他们,像是透过他们看到了什么其他东西。他似笑非笑,若有所思。

尤比从他身边追着鸟跑到船头去。“你瞧那鸟,它有张大嘴巴,像个皮革兜子似的!”他像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与活力,仰着脖子在栏杆边眺望。“快过来瞧啊,亚科夫!”

船的速度被放慢了,船舱内的桨手们不再奋力摆动手臂,只叫乘风破浪的舷钝钝地在河中割开水面。亚科夫远眺四周,一下便明白这是为什么——河道已经宽到看不见尽头,河水卷着的泥沙在这积成无数岛屿,长满芦苇与树丛。那数不胜数的鸟们落在被河水分割得星罗棋布的河滩上,筑巢求偶,捕猎休息。亚科夫也瞧见了尤比说的奇特鸟类,它们正围成一圈,齐刷刷地抬起翅膀将兜似的嘴扎进水面下,叫恐慌的鱼群钻进自己的喉咙。

“这简直像鸟建的威尼斯。”舒梅尔望着这神奇景象感叹道。“这真是鸟的天堂。”

“鸟的天堂,船的坟场。”亚科夫的笑容早消失得一丝也不剩。“船会在这搁浅的。”

“你还懂这个?”舒梅尔惊讶地随他向船头行。亚科夫没去找尤比,而是气势汹汹径直朝塞勒曼走去。二人身高与体格都相近,面对面逼紧,像马上要打起架来。“这水路根本走不通。”亚科夫压着嗓音说。“你事先没瞧过地图,探过航路?”

“这里的地形年年有变。”塞勒曼承认了失误,却全不窘迫。“小心些也能过得去。”

“小心?”亚科夫指着那些茂密滩岛。“岛积到这样高这样多,水位早不够船通行了!”

“那不是真的岛,而是浮岛。”塞勒曼却笑着说。“水位够船行,不过浮岛会随水漂起,不被淹没。船撞到上面,的确危险。”

浮岛?亚科夫本能地不信。除了海怪图志上虚构的怪物,他从没见过真的浮岛。而没亲眼见识过的东西他一概是不信的——可塞勒曼的话那样不容置疑,熟悉而肯定,仿佛只在讨论早餐吃下的鱼肉与面包。亚科夫不情愿地想,这人也许真见识广博,经验丰富。他张着嘴,想继续反驳,可又实在不知如何发出质疑才好。

像看穿了亚科夫的心思似的,塞勒曼和蔼地开口。“我正想叫小船下水,拉开那些浮岛。”他笑起来,眼角堆起皱纹。“你能帮忙吗?”

亚科夫忽然发现尤比与舒梅尔都已经围在他身边,期盼他的回答。他本想拒绝,可胸中一股小小的胜负欲叫他骑虎难下地烦躁。“…可以。”亚科夫不得不回答道。“给我派几个人手。”

“我也要去!”尤比一听他答应,眼睛立刻发亮地眨。“我帮你作希腊语翻译!”

“在这呆着!”亚科夫气得训斥他。“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事?”

“你的主人说的不无道理。”可塞勒曼却说。“为何拒绝他,不叫他随心所欲呢?”

亚科夫没想到这吸血鬼的忠实仆人竟持如此意见,一时哑口无言,思绪纷飞。亚科夫又瞧见尤比的脸——他的头发貌似又长了一点,耳后的部分快落到肩膀上——看起来与一个月前那天真无知的贵族少爷已经有了细微差别。

“…除了翻译,什么都不许你做。”亚科夫转过头,俯身告诫他。“在船里坐着,什么也别摸别碰。明白了吗?”

“我明白。”尤比开心地笑了,嘴角牵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塞勒曼派了三个希腊士兵与他们同行。五人乘上小船,被人吊着放下水去。今天的天气不晴不阴,没有毒辣的太阳,也不致乌云密布,正适合乘舟渡河——这是舒梅尔说的,可他却坚持留在大船上,不肯随行,理由是自己笨手笨脚,会把这活搞砸——亚科夫背着绳圈想,这犹太懒鬼。他哪里笨手笨脚?无非是胆怯又多疑。

河里的芦苇丛极为茂盛,结着一层薄霜,坐在船里瞧像堵高墙,叫人看不清水域的边缘。尤比低着头分辨河岸与浮岛,忽然兴奋地开口。“你瞧,这的水有两种颜色!”他拽着亚科夫的衣服叫他看。“一边浑黄,一边透明!两边不融在一起!”

亚科夫瞥了一眼,的确是个稀罕景象。“这种事别打扰我!”他嘴上却这样说。“找到浮岛了吗?”

“这边是河岸,芦苇一直长到水底。”尤比不情不愿地指向另一边。“我们该去那边瞧瞧。”

亚科夫与士兵划着桨,又到另一边去。尤比换成希腊语,笑着与那些希腊人聊天——亚科夫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觉胸中不明不白地愤懑,仿佛刚刚扫了兴致并非他自己情愿似的。不一会,其中一个希腊士兵说了什么,被尤比迅速翻译成拉丁语。“这边是浮岛!”尤比说。“芦苇的根都团在水面上呢!”

亚科夫放下桨板,举着绳结晃悠悠地站起身。小船靠了岸,他伸手想拨开芦苇丛,可手一碰到那植物,便有一大片不知名的黑头白鸟从浮岛中间振翅而出,嘶哑的叫声吵闹至极,叫随行的士兵与尤比都忍不住捂住耳朵。亚科夫心烦气躁地拍掉身上的鸟粪,手套抓着芦苇丛向两边拨开,想找个结实的地方捆上绳结。

芦苇丛中间是个鸟巢,一只巨大的白天鹅蹲在里面不肯离开。一见到亚科夫,它便撑起那副翅膀,尽力展开恐吓这不速之客。亚科夫偏过头,一下便攥住它的脖子,不叫它啄人——“别这样!”尤比探出头来阻止他。“巢里有蛋呢!”

亚科夫低头看去,只一个又尖又长的蛋卧在巢中。他犹豫片刻,松开了手。

他们决定绕浮岛继续前行,很快寻到一桩低矮弯树。亚科夫再次起身,摇晃这树看它是否稳固。他们将绳索系在树干上,随亚科夫的口号奋力整齐地划桨。麻绳被扥得笔直,整座浮岛竟真被拖着,在水面缓缓移动起来。亚科夫想,塞勒曼没有蒙骗他,也许正是经验与博识使人遇事不慌。他心中渗出一丝细小的佩服与自馁。

这是个劳苦工作。半天过去,他们又拖拽了几个浮岛,将航路清开,小船上的士兵各个手臂酸痛,满背被汗水浸湿。亚科夫的头顶像烧开了水,不停有白气从他的锁子甲中冒出,仿佛刚从浴室中出来似的。“我能帮你们吗?”尤比心疼又懊悔地说。“我真不该来,叫船更重了!”

“你还能比浮岛更重?”亚科夫解开最后一个绳结。“没什么差。”

他脱掉手套,合起粗糙宽大的手掌,极响地吹出一声悠长口哨——大船得了信,收起帆来,两侧巨大密集的桨齐刷刷摆动。被清出的航道不甚宽阔,桨手们小心腾挪着从其中穿梭而过——亚科夫望着大船,暗自感慨这样大的船也能如此灵敏。他知道这种灵敏来源于什么:一队极为默契服从的水手,与一位果断老练的船长。

终于,极缓慢而谨慎地,大船从那复杂水域中驶出。亚科夫与士兵们已离开浮岛岸边,驶向一片更为宽阔的水域,等待大船抛锚再重回船上。尤比望着那水,发现它已不再泥泞浑浊,而是呈现着透明的蓝黑色。血一般的腥味从小船下向上涌进他的鼻子,叫他忍不住伸头向下瞧,又伸手去触。一股恐怖的深邃抓住了他,他吓得缩回手,坐到小船正中。他发觉,身下的波浪似乎也更颠簸起来,叫他孤独又无助。

“这是什么地方?”尤比失魂落魄地抓住亚科夫的手臂。“水变咸了!”

“这是黑海。”亚科夫望向远方,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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