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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刻印 第63章 第六幕 苦涩之海(一)

作者:爵钦 分类:仙侠玄幻 更新时间:2024-06-28 20:35:42 来源:文学城

“您听说过哈萨辛吗?”戴面纱的罗马少女骑在马上,在夜色中说。

“愿您指教。”巴图尔也骑在马上。他低着头,恭敬地回应道。

“那是一群死士,他们行暗杀的事。”尊贵的少女有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她开口道。“听说,首领从小培养他们的本领。等到年岁够了,便带他们去往天园——也就是□□口中的天堂。那里有取之不尽的美食水果、流淌不息的香甜乳河、通向极乐的**草药、价值连城的绫罗绸缎,还有晶莹美丽的处女与童仆服侍他们。”她肆意笑着,仿佛这些事永远不会落到她身上。“不过这神仙般的日子只消一天一夜,他们便被带出天园。首领给予他们暗杀他人的任务,承诺完成后便能重返天园。藏在暗影中的死士便这样炼成了。

“不过我想,诱惑不足以成死士。这等诱惑在死亡面前微不足道。若是死了,再好的极乐也意义尽失。只有活着才能品味世上万般美好。故,传闻毕竟只是传闻。”

“此言甚是。”巴图尔附和着。“生命是一切的本钱。”

少女轻叹一声,轻蔑地移开视线,不再说话了。

亚科夫没注意听这些话。他不知道哈萨辛是什么东西,听上去像阿拉伯语。他的注意力全在身边的侍卫身上——那是个棕色皮肤的中年人,看起来与他体格相近,职位相似,负责保护主人的安全。他来自哪里,埃及、波斯、还是伊比利亚?亚科夫琢磨那张深色的脸。那人年龄不小了,可下巴上一根胡子也不长。亚科夫猛地意识到——他是个阉人吗?传闻,□□有一支精英军队,全由阉人奴隶组成。他们从小被从各处抓去,经历严酷的训练,十中有一能活下来——这棕色皮肤的侍卫也是其一吗?

忽然,那侍卫在夜色中转过头,冲亚科夫点了点头。

亚科夫不知该如何回应,只也点了头,不得不转开视线。

他心高气傲地在心中做起比较:我是个奴隶,他也是个奴隶。我负责主人的安全,他也是一样。也许我们的本领旗鼓相当,弯刀与骑射一般厉害。可我的年纪比他小得多,就已爬到与他一般位置。可见,我是比他强的。

最重要的,亚科夫理所当然地想。我可没切了那活换取本领与机会。我还算个男人,未来可期。

一行人从赫尔松的码头,离开第聂伯河至草原上。河水刚刚开化,春季的气息像冒冒失失的小孩子,迫不及待地非要顶开冰盖与雪层,执拗地冒出芽来。罗马少女携了许多随从,个个身穿轻薄飘逸的、印织有繁美纹样的服饰,有男有女。他们脚上穿的鞋子并不适合这里的季节,还用亚科夫听不懂的希腊语抱怨。亚科夫想,这真是一群在温暖地方生活的傻瓜,他们不知道这里会下雪,会结冰吗?要是早两个月来,这群人就活该冻死在这。他又去瞧那些又大又重的行李,发现其中有顶华美至极的深红色大帐篷,要五匹马才拉得动——骄奢淫逸的代表,亚科夫想。可汗的毡房哪里寒酸,非要他们自己带帐篷来?

他远远坐在马上,瞧罗马人们在草原上搭起一座布做的华美尖塔。等他们将繁琐的装饰器皿都摆放归位,点起香薰炉和蜡烛,众人便对着那花哨的掐丝镂空十字架做起祈祷——包括那位高贵美丽的少女。亚科夫盯着他们,想起自己卑贱的同胞。那些在矿洞与炭窑工作的人们也拜这叫耶稣的神。他感到一阵奇妙的违和——最贫苦的奴隶与最富庶的罗马贵族竟信同一位神。

“你怎么看?”不知何时,他的主人已策马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背后。年轻的可汗继承人不知为何,正一反常态地板着张脸,像大战在即似的。

“我不知道。”亚科夫也学着主人板起张脸。“我的信仰由您决定。”

巴图尔摇头。“我不是问这个。”他说。“我是说,哈萨辛。”

哈萨辛?亚科夫没太仔细听那故事。他立刻惭愧地反省起来。“我只觉得…要是还需要美食美酒美女来叫人效忠,也许只能证明奴隶还不够忠诚。”

“可一个奴隶忠诚与否只有他本人知道。主人要如何确认这忠诚?”巴图尔望着那华美尖塔,指向那祈祷着的、深色皮肤的侍卫。“你可知,为什么他们喜欢用阉割过的奴隶?”

“因为他们是腐朽又变态的种族,信恶心的神。”亚科夫回答道。

巴图尔干巴巴地咳了一声。“不,因为阉人没有后代。这使他们只能忠于主人。”他说。“那你可知,为什么我比起其他人,更信任你的忠诚?”

亚科夫忽然意识到,他与他的主人正在进行着一场攸关对话,而非往日的胡扯闲聊。这事实立刻叫他焦急得口干舌燥。他不停地抿那干裂嘴唇,想叫它们湿润些。然而一块死皮被他咬下,叫嘴唇上立刻冒出鲜血来,疼痛刺痒。

“因为我是个斯拉夫人。”他的血的咸锈味在嘴里化开。“…您永远不用担心我被他人委任,或被他人追随。我永远忠于您一个人,是您的奴隶。”

巴图尔严肃的脸上终于融化般露出笑意来,可眉头却皱得更深。“你很诚实,也很聪明。”他轻拍亚科夫的肩膀,重重叹气。“骑马太累了。我要下去走走。”

宴席开始时,亚科夫便瞧见那群拜占庭人——他们每人都准备着一副银光闪闪的刀叉,用那东西将烤肉切割,然后用叉子塞进嘴里。真是奢靡又矫揉造作,他想,吃饭还要用这么多家伙,就为了展示尊贵与财富?他们的手是长了刺吗?亚科夫将视线移到营帐的地毯中央,一位金发碧眼的斯拉夫女奴正在那舞蹈着。她五年前来自第聂伯河的大船。

“听闻,她从前属于诺夫哥罗德大公。”可汗的继承人喝得微醺。“不过罗斯人的女奴只这几年美丽年华。瞧她,已经年老色衰了。不像您,永远有青春与高贵的气质。”

这奉承真是有点过。亚科夫被地毯中央那旋转着的、坠着珠宝的裙摆和发辫惹得迷眼。女奴穿着暴露的开叉长裙,雪白的大腿在裙摆间晃动,曼妙柔软的腹部谄媚地扭。不过的确像巴图尔说的那般,她已不像五年前那样充满少女的轻盈灵动——她的大腿变粗了,腰间堆起若隐若现的肥肉。再瞧她手指上的伤痕,似乎也再没那样令人怜惜,反令人生厌。

罗马少女正与她那深色皮肤的侍卫小声说着什么,很快便端庄地坐直回去。

“我们带来了希腊人乐师。”侍卫转述道。“也许正适合为您美丽的女奴伴舞。”

“好。”巴图尔体面地招手,叫演奏突厥乐曲的乐师们离开坐席。“让我们欣赏些真正的艺术。”

一队提着里拉琴、七弦琴、镲片与手鼓的年轻人走进帐来。他们朝气蓬勃,脚步轻盈,一进帐便开朗地使空气活泼许多。乐师们与女奴互行一礼,眼神默契地对视——仿佛这一礼已经使他们进行了灵魂与艺术的交流,仿佛彼此已经是合作多年的老友。

女奴跪坐在帐房中央,悲哀又喜悦地将自己的发辫拆开。一头卷曲的长发像黄金波浪般被释放而出。被拆下的琳琅发饰被她缠到腰上,像一圈细碎的铃铛。最后,她又将自己的裙摆撕得更开,叫那分叉直开到腰上去。

乐师们耐心地待她做完这一切。很快,节奏整齐细碎的鼓点响起,一阵富有东方风情的音阶从琴弦上泼洒而出。乐师中有位歌手,他哼唱着起调,嗓音千回百转,由低沉渺小转为悠扬高昂的吟唱。那听上去像是首情歌,可又像战歌。亚科夫没法辨认。他听不懂希腊语。

他站在巴图尔的背后,看着那女奴随着乐声起身——亚科夫从不记得她会这样的舞蹈。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般腾挪而起,舞步变得像伺机的眼镜蛇。她的眼神变得骄傲而火热,与亚科夫五年前第一次见她时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截然不同。亚科夫从未见过任何一位斯拉夫女奴在可汗的帐内有过这般蓬勃的样子。

营帐内的所有人都安静地、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女奴似乎不再介意这些目光中有何龌龊或贪婪的含义——乐声中的鼓点越来越快,歌手的声音也愈加高昂,女奴的舞步随着他们的配合越来越快——她忘我地舞蹈着,长发很快被汗水浸湿,如生长的藤蔓般贴着她的皮肤,仿佛初春的营帐已如盛夏般燥热。她腰间的饰物飞速晃动起来,她正卖力地使它们叮当作响。

亚科夫忽然便再不觉得她腰间丰美的赘肉和粗壮的大腿有何碍眼。他的嘴忘了合上。他感到一阵令人恐惧的神性与攻击性从这舞蹈中喷薄而出,仿佛女奴满是伤痕的手中攥着的不是发丝与绸缎,而是两把象征自由与复仇的锋利尖刀。

一舞毕,乐师与舞者愉快而疲累地向帐内在座的所有人致敬。仿佛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们都不再是谁人的奴隶似的。掌声雷动地响起。

“亚科夫,你都看得呆了。”不知何时,巴图尔已经扭过脸来打量他。“你若喜欢,我将塔吉亚娜赐给你做妻子可好?”

亚科夫惊讶得说不出话。“…我从未有过如此念想。”他结结巴巴地辩驳,脸上却浮起红晕。“我绝不染指您心爱之物。”

“心爱之物?谁说是心爱之物?”巴图尔一边向嘴里灌酒一边吊着眼睛瞧他,又转脸去瞧俯在地上的女奴。“不过,你也是时候结婚成家,叫你的孩子继续效忠我。你还没搞大过哪个奴隶的肚子呢。”

“祝你们早生贵子。”高贵的罗马少女事不关己地发出轻盈笑声。“这舞蹈来自埃及,正是伊西丝女神祈求子嗣的仪式之舞。”

“真的吗?我从不知道塔吉亚娜还有这般本领。”巴图尔大笑起来,向营帐内所有人用突厥语翻译了这话。“我们的客人说,这舞是用来求子的!”

这话引起一片哄堂大笑。

亚科夫又气又羞,咬牙切齿。他偷偷端详那罗马少女的表情,可一无所获。少女神秘地将脸庞蒙得死死的,发丝也全盖在头巾下,一根也不露出来,哪怕满帐的烛火也点不亮她的容颜。也许这是一种引人遐思的伎俩,亚科夫想,她就是想叫男人好奇她的样貌才这样做。不过,他又不情不愿地感激她。若是巴图尔心爱的女奴真能赐给自己做妻子,也是件不错的事。

“起来吧。”巴图尔又摆摆手,自嘲地说。“现在要紧的不是你的婚姻,而是我的。”

女奴很快离开帐房。她的泪水染湿了一小块地毯。

宴席几乎进行了一整夜,叫所有人酩酊大醉,昏昏欲睡。天亮前,尊贵的罗马少女最先率人离开,回到那华美的深红色大帐中去。亚科夫也喝了一些酒,头脑昏沉,可他还要负责将不省人事的巴图尔抬回帐内。他的主人身体虚弱,不擅饮酒,正全身发烫地咳嗽。亚科夫将他一路抬到寝帐去,路上骂退了几个怠工的奴仆,叫他们立刻唤照顾人的女奴来。

“塔吉亚娜呢?”巴图尔念叨着。“叫她来。”

已经褪了舞蹈装扮的斯拉夫女奴应唤款款而来。她从亚科夫手中接过他们脆弱的主人。巴图尔浑身软绵绵地扑倒在她胸脯上,肆意揉捏。亚科夫以前从不敢看这一幕,该立刻转过视线。可今天他就觉得,他有胆量也有理由盯着这场面瞧。

“给他喝些解酒的东西。”他对塔吉亚娜说。“等再到夜里,他要与客人进山打猎。”

女奴只蔫蔫应了一声,没说更多的。亚科夫直勾勾地看她的眼睛,仿佛这女奴已经属于他了——他抬眼望去。

只一瞬间,他便窥探见,那双与他如此相似的苍蓝色眼眸中,像江河般流淌着川流不息的悲伤与麻木,仿佛那火热的舞蹈终结,如灰烬中消失最后一丝火光,蓬勃的生命已在她眼中尽数死去。亚科夫一下被那惨淡颜色激得清醒过来,一切属于年轻人的轻飘飘的幻想都如没有实体的云朵般崩塌,叫他忽然脚踏实地,落入泥土。

“滚开,亚科夫。”巴图尔在那柔软的港湾中愤怒地嚷嚷。“等我叫了你再来。”

亚科夫立刻行了礼,转头逃似的离开。

像过去的每日般,他怀抱着弓箭与弯刀在巴图尔的帐前打盹。半梦半醒间,他的灵魂好似飘过草原与海湾,游荡到北国去。那里本该是他的故乡,亚科夫想。听说那里比这里更冷,每年有一半都在下雪,河流与海洋上都结着厚厚的、终年不化的冰层。他琢磨着,如若他出生在那,会如何生活?没了主人,他不会再有骑射与耍刀的本领,也没有学习突厥语与拉丁语的机会。他也许只能做个农民,或伐木工,哪怕每日辛勤劳作,也一辈子买不起身上穿的这套盔甲。如若遇到战乱,遇到灾年,便如风中野草般轻易折断。

但亚科夫却忽然犹豫起来。现在当真就比另一种可能要好吗?他真的拥有什么吗?

他恍惚着,很快进入梦乡,体会那遥远的寒冷。直到刺眼的阳光与主人的声音唤醒他。

“亚科夫,醒醒。”巴图尔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我要给你一个礼物。”

他被主人带到一间小木屋,而非帐房去。它有罗斯人的风格,用圆滚滚的木头垒成,又小又温馨。亚科夫惊讶得合不上嘴。他不明白巴图尔是什么意思,不停茫然地瞧他主人的脸。

“开门瞧瞧。”巴图尔停在门口屋檐下,体面地笑着。

亚科夫小心翼翼又急不可耐地上前去,推开那扇门。门上挂着干花与铃铛,使他的步伐叮当作响。

那不复美丽的斯拉夫女奴正坐在房间的中央。她的全身覆着一身鲜艳又刺眼的深红色礼服,仿佛由她自身的血肉编织而成。她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般一颗颗无穷无尽地流着,浅蓝色的眼睛像失明般无神,叫她看起来像个布娃娃,又像具尸体。亚科夫愣在那,眼神没法从那莫名恐怖的新娘身上移开。

“去摘下她的头冠,”巴图尔在他身后说。“她就是你的了。”

亚科夫这才注意到塔吉亚娜的头上戴着顶盾形头冠,坠着些珠链子,瞧着就像他们尊贵的罗马客人。他忘了感谢主人,只梦游般踏着发软的脚步前进。他的手颤抖着,触到那盾形头冠上。他的新娘全不做反抗,也不瞧他,只死了一般望向门外。忽然,那木门咔的一声便被关上,又传来挂锁声音。

亚科夫转头去,发现门上有个极小的洞眼。一只熟悉的黑眼珠堵在那。

他吓出一身冷汗。他与塔吉亚娜暴露在窗边惨白的阳光下,像无处遁形的鬼魂,即将被烧得魂飞魄散。可他又转念,这不失为一件好事,是吗?作为一个斯拉夫人,也许这已经是许多人梦寐不得的。瞧这温馨的小屋,它有火炕,有炉子,有木桌、木椅,上面还摆着沾了盐的面包,就像真正的婚礼似的。说实在的,这到底有何见不得人?真正的婚礼不也全是围观的人群吗?

亚科夫不再多想别的。他凑上去,只想去吻他的新娘。

“我怀孕了。”可塔吉亚娜说。

亚科夫不得不停下。他疑虑重重地回头,去瞧门上洞眼中那只眼睛。可门后一点声音也没有。

“你一定在撒谎。”他狠狠从她头发上扯下那盾形头冠,叫上面的珠链崩成一地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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