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砥原主城——康城城楼往下看,浩浩荡荡的嫁女队伍从城门往南延伸不见,道路宽阔。
即便是两边站满了前来送亲的贵族和百姓,也听不到杂乱的喧哗声,有的只是人们低声的议论和叹息。
“砥原王老来得女,本就不易,不知道他怎么狠得下心!”
“这还是要怪那个浪荡子!献宝就献宝,把人家夫人拐跑算怎么回事。”
护在马车边的中年男人打了个喷嚏,从马背上往回望,无人知晓他的眼神最终停在哪里。
“还好意思送自己的亲妹妹去火坑,看来贵族也不少鲜廉寡耻之辈。”
“谁说不是呢,”说话人扯扯听话人的胳膊,下巴往城楼方向一扬:“喏,小杂种也来了。”
第一注鄙视轻薄的目光从人群中射过来,接着便有第二注第三注……,他分辨不出到底是谁,这样的时刻在他十四年长的生命中并不少,本来早就习惯。
但这次没来由地从心底生出一种心痛与愧疚,于是赶紧再望一眼姑姑远去的马车顶后匆匆下了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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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都六郡主城即为煜都,面积比砥原主城康城大了五倍不止,坐落在整片大地的中心,交通四通八达,各个地区之间经济贸易频繁。
随处可见的驿站、酒楼、钱庄、各色各样的货物专卖店,四处旌旗招展,路上行人各异、车马不绝,商旅、僧人、小贩等,各有各的事做,各有各的特色,热闹非凡。
在康城华丽非凡规模宏大的送亲队伍,在此地却算不得什么,表演杂耍的江湖艺人、新店开业肆意舞动的狮队、看热闹讨喜气的人群、牵着骆驼自西部而来商队……
似乎没有人知道马车里坐的是谁,这装扮精美的队伍又是谁家在苦苦迎候,众人只觉得新鲜好看,叫嚷着,将送亲队伍逼到了街道一侧。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围得整条街水泄不通,不久又堂而皇之地大笑而去,留下不少骆驼粪便横在路中央。
“金氏未免太不知礼数,无人迎亲就算了,竟连开路人都没有。”名义上的媒人忿忿道。
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走到主车边,敲敲车窗道:“小妹,待在里面别动,我去去就回。”
云容轻轻掀开一角,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那马儿受到鞭打后往前冲去。
马车外人影憧憧,癫狂的声音不绝于耳,好似进入了鬼魅之地,她赶紧放下帘子。
再也回不去砥原了,云容想,垂眸流下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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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二月,春寒料峭,砥原的梨花尚未绽放,夜里一场雨落下,更让人感到入骨的冷。
街上很早就热闹起来,摊贩叫卖声穿过往来不息的人群,沿着街巷拐几个弯钻入他的耳朵。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他昨晚感觉到被子越来越短了,只好蜷缩着睡了一晚上,其实也称不上睡,每日将就,不至于太冷睡不着罢了。
“陈景湛!陈景湛!”
一听就知道是私塾里的同窗们叫他来了,他拿起昨晚上准备好的书箧急忙往外跑。
“你姑姑出嫁,你怎么不跟着去?”
“反正都是去金家,说不定还能见着你亲爹。”
“都给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我爹就是陈台甫,”他一面拴大门一面习惯性地回复。
“嘁,谁信啊,看看你住的地方,一个门,几面墙围起来的小院子,要是我爹让我住在这儿,我娘早就带我改嫁了。”
“这不一样……”
“得了得了,每天都说这几句,我都听烦了。”
母亲在世时,告诫景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要过的是自己的生活,不要将自己捆绑在别人的视线中。
父辈之间的事情,母亲未曾多言,景湛也不是很关心,虽活得艰辛些但好在无拘无束。
“我们下学后要去城西放纸鸢,你去不去?”
“不去不去,趁着天光,我还要写功课呢。”
“去嘛,这样好的风,可难得啦!”
“不去。”
“那好,那今天先生留的的习作也交给你啦!”说着,几个小伙伴从身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铜板:“注意字迹啊,今早上差点被先生发现!”
“我已经很注意了。”
由于父亲每月给的银钱有限,帮伙伴们抄写功课,是他赚取零花钱的重要渠道。
话还没说完,几个小伙伴拿着纸鸢就跑开了,还不忘回头嘱咐:“景湛,一定要好好写啊!”
“或许我该提高价钱了。”陈景湛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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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了一片竹林外,往里走便是煜都王最小的儿子——金沅的府邸。
云容梳妆更衣入轿,送亲队伍换上新的礼服,捧着、抬着嫁妆的人一眼望不到头,乐队吹吹打打营造着热闹喜庆的氛围。
可竹林幽深茂密遮天蔽日,欢快的乐曲非但没有将林中的幽暗驱散,反而让众人觉得诡异。
竹林深处一座小院张灯结彩,终于有了些喜庆氛围。
陈台甫心中极其不悦,转念想到是因为自己当初出格之事,才导致小妹处境至此,内心愧疚,不好发作。
一个形容稍显清瘦的男子身着婚服,和一众宾客站在院门处,眉眼弯弯,盛满笑意,见众人走近,连忙迎上去:“在下金沅,前日不慎摔到了腿,有失远迎。”说完,对着众人行几个大礼。
“今日为金陈两家永结秦晋之好的大好日子,为何不见令尊?”陈台甫发问。
“这位想必就是兄长大人,”金沅微微颔首:“家父本已到场,只因收到密报,事关天下百姓安危,不得已离去。”
“哼,作为东道主,如今又娶了我小妹,大婚之日道路不清,宾客不迎,礼数何在?”
金沅略微迟疑,恭敬道:“今早我已经派人去往城门口迎候,想是出了什么差池,这是金沅疏忽了。”说着,又向陈台甫行了一个大礼。
陈台甫看着金沅恭敬的态度,心想果然和传闻里的一样,一个最不受宠的庶子,他对云容更觉愧疚。
事到如今,陈台甫只有希望金沅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不要再加深他的罪孽。
媒人致辞之后,金沅方才一瘸一拐地走向轿子,伸出手,柔声道:“娘子请下轿。”
在砥原的时候,云容常常让侍从丫鬟们和自己一块玩闹,六岁的时候在母亲的哭骂声里,她第一听见金沅这个名字,后来这个名字经常和怯懦、无能等字眼联系在一起。
在和侍从丫鬟们的游戏中,他变成了茹毛饮血的弱智怪物,几次在梦里把云容喉咙咬断,她大叫着“金沅”醒来。
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渐渐明白了婚约不过是政治的产物,这是他和她两个人无法逃避的悲惨命运。
传闻里,他的出生导致了其母的死亡,煜都王称他为“孽畜”,他被当做牲畜养大,所以他古怪孤僻,而砥原每一个人都真挚地爱着云容。
多少个无法入眠的夜晚,纯善的她怀着对他的同情直到天明。
从砥原到煜都的一路上,她被不知指向哪里的命运折磨得难以喘息。
而现在,所有她想像过的关于他的画像都模糊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就是回荡在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丫鬟掀开门帘,云容缓缓伸出手,轻轻放在金沅手中,便被几乎感觉不到的力轻轻拉起来。
两只手接触的一瞬间,金沅心下一惊,她像一块玉,没有杂质,透明,至纯至柔,又像一团春天的香风,和煦之至。
此前只听说陈云容受尽宠爱,却不知为何,此刻算是明白了,就算是初见她也会愿意有人为她赴死。
只是,这样的人能承担得起沉重的命运吗,金沅忍不住为她担忧。
夜晚,金沅进入新房的时候,云容已经疲劳难耐,听到动静赶紧端坐,心中祈祷着他的相貌不要太吓人,不然自己的反应一定会很失礼。
金沅吸口气,屏气凝神,轻轻揭起盖头,两双亮晶晶的眼睛相互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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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纱,人群逐渐散去,府邸里归于平和宁静,好久心中没有这样舒缓下来了,陈台甫在小花园的石凳子顺势坐下。
他不知道自己前半生造的孽清算完没有,如果已经结束,他想离开煜都、离开砥原,去北方,找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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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局势比现在要紧张许多。
那时候正是金氏击退南部三郡、物灵最后活跃的时期,也是陈氏岌岌可危的时期。
煜都王金守节有吞并砥原的想法,联合日落之族发兵砥原,并承诺将二分之一个砥原交给他们,一路势如破竹,直抵康城之下。
砥原王陈元康派往葳川、北方森林寻求帮助的人迟迟不归,信鸽也不曾飞过一只,陈氏危在旦夕。
迫于形势,砥原王以一百年前的休战书为凭据,请求金氏遵守协议,化干戈为玉帛。
而所谓的休战书,由于签订时间太久,早就被人遗忘,谁也不知道它还存在与否。如果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那休战书生效与否,取决于权势最大的人——金氏怎样言语。
金守节和陈元康以三天为期,若是第三天陈氏或者任意一方能拿出当年的休战书,金氏立即退兵,前提是,要将休战协议放到金氏处保管——必须有一人前往煜都面献煜都王。
陈氏发动大量的人员,分别前往北部、东部、西部、南部,动用所有人脉,奈何善于搜寻的物灵一族尽被金氏掌握,到第三天中午仍旧一无所获。
一百年前的东西,说不定早就化为齑粉,砥原上下陷入死寂。
陈氏倒戈者虽不在少数,留下的门客倒也有许多,众人商议后,一童颜鹤发者缓缓道:“以今天的形势,他不仁,我也不便再拘于礼义,必行险棋。”
“此计需要一个镇定坚毅、勇敢的人……”
众人都大概猜到了贤者苍矢的计谋,一旦成功不仅能解除当下的危急情况,还能带来巨大的利益和金氏难以扼制的混乱,一旦失败,必定身死他乡,而无论如何都能拖延时间,为砥原争取喘息的机会。
众人沉思中,一人走到中央,向砥原王叩首后朗声道:“孩儿愿解砥原之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