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获的营寨已经搭建好多日,却迟迟不见进攻,每日就是派几个将士,在小掖城下叫喊挑战。
陈台甫前些年都在北方寻找贤者的踪迹,而今麾下根本没有几个将才,全是冯老将军之前的部下和他们的亲属,老的老,小的小,管理起来已是不易,还要防止他们出门挑战。
前些天,已有一员老将被敌人斩于马下,陈台甫不能再失去其他人。
“金获那厮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小掖易守难攻,粮草充裕,将士勇猛,何不开城迎敌?”说话的人穿着软甲,脸上沟壑纵横,眉毛散乱。
“王老将军,不是我们要做缩头乌龟,金获不打来,我们也不好去打他呀。”坐在椅子上,同样须发尽白的老者喝着茶,慢悠悠道。
“等他来打,不能主动去打他吗?”王老将军本在来回踱步,听到这话,一把把茶杯夺过来放在桌上:“整天就知道喝茶、喝茶、喝茶,人家都到家门口了,老刘,你还这么淡定!”
“这……我……”被喊老刘的将军看向陈台甫,要求他主持公道。
“王老将军你冷静点,”陈台甫安抚道:“仗,是肯定要打的,这次关系到整个砥原,所以不可贸然行事。”
“大人呐!我们不如趁他们还没准备好,打他个落花流水!”
“再等等。”
小掖的情况只有陈台甫和冯老将军最了解,他们比金获需要更多时间准备武器和修葺防御工事。
“报!”
“进来。”
“陈将军,金获麾下将士又在城楼下辱骂。”
“骂的什么?”王老将军道。
“骂……骂陈将军无德无行,骂其他将军老而成龟……”
王老将军听完,啐了一口,拿起刀就往外冲:“老子可不受这窝囊气!”
“父亲!您冷静些!”王老将军之子王祐赶紧拉住他。
陈台甫无可奈何,将军中大小事与众人一一说明,众人难以接受,但回想这么些年,自己都快腐朽在酒肉之中,又不得不相信,只好跺地长叹,悔恨不已。
*
金迟败兴归来,将盔甲往地上一扔:“骂了半天,没一个敢出来的。”
金获递上一杯酒,道:“原想用这样的方式,损耗些陈台甫的将士,结果只来了一个有胆的。”
“何时攻城?”吴庸围上来,道:“再不进攻,恐怕措错失时机。”
“不知葳川的情报是否靠谱,”金获摸着下巴,沉思道:“如果小掖真的不堪一击,我们可尽早攻城,但如果葳川和砥原之间存在什么勾连,就不好说了。”
“但这么多年来,葳川的一举一动都在煜都的眼睛下,能做出什么事。”金迟道。
“哼,就怕煜都驻扎太多兵在葳川,司徒清野静极思动。”
金获冷哼一声,不久之前,金获和南部三郡联合军,在礼丰边界交战时,不知故意的,还是出于疏忽,葳川提供的消息就出错过一次,导致了战役的失败。
想起那次惨烈的画面,三人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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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陈景湛后,司徒清野不仅以前心中的疑团解开了,新的计划也渐渐萌生出来,只是这新的计划需要先验证下前提。
夜晚,陈景湛隐约听见门外有动静,开门查看并没有人,关门转身后却被吓了一跳。
司徒清野坐在桌边,身后站着侍从模样的人。
陈景湛跪下,深深一拜:“今日白天不能与舅舅相认,现在请受景儿一拜。”
司徒清野赶紧扶起他,眼含笑意:“情况我都了解,这些年你辛苦了。”
坐下后,两人先寒暄几句,接着叙旧,但两人见面的次数少,加之间隔时间太长,说几句话后便有些尴尬。
“你恨你父亲吗?”能说的都说了,司徒清野尝试套话。
“嗯?”陈景湛一愣,没想到舅舅会提起父亲,毕竟上次见到舅舅,他连父亲的名字都不想提。
对于陈台甫,他的感情却很复杂,他不知道父亲为了争取给他好点的生活,和祖父的斗争,只能想到母亲冬天冻烂的手,还有自己似乎永远短出一截的被子,他想谴责他;想到父亲温暖的大手覆在头上的感觉,想到离开砥原时,父亲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又想依赖他……
这个问题放在第一次见面,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恨”,现在却说不出口,他感觉自己好像背叛了母亲,生出深深的愧疚。
“这的确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见他犹豫,司徒清野笑笑,另起话题道:“景儿,你知道我们司徒氏为什么可以建起强大的情报网吗?”
“我在书上看到,大概是和‘物灵’相关。”
“嗯。”司徒清野赞许地点点头,道:“你父亲说你有一块玉,好像出现了异像,是吗?”
陈景湛点头。
“如果我猜得没错,它已经剥落了素胚,生出物灵了,可以把灵宫拿出来给我看看吗?”
陈景湛听不太懂他的话,但也能大概猜出“灵宫”是何物,于是将那块包裹在衣服中的玉鱼儿拿出来。
那玉自带温热,摸起来极润极柔。
司徒清野频频点头,心中的猜想验证得**不离十,又将“灵宫”递给身后的男子:“明尘,你瞧瞧这个,和你的是不是很像。”
换做明尘的男子伸手接过,他手指修长纤瘦,肤色是和阿芙一样通透的白。
司徒清野见陈景湛一脸疑惑,打开折扇,一边笑一边摇着扇子解释:“世人皆以为物灵已经消失殆尽,却未曾料想,我葳川还存有,且不止一位。”
明尘将“灵宫”还给陈景湛,交接的时候,二人看清彼此相貌,各自心中一惊。
这画面都在司徒清野意料之中,看来谜团不仅解开了,还十分清晰。
“关于物灵,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司徒清野将食指放至唇中。
陈景湛隐约感觉到,这是一个能够颠覆现在形势的大事,信服地点点头。
司徒清野离开后,陈景湛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关于物灵,他还有太多的未知点,而明尘的男人让他产生一种极强的好奇,他们面容是如此相似,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陈景湛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却根本控制不住。
*
一只信鸽划过下着小雨的阴郁天空,陈台甫伸出手,它便稳稳落在他手中。
葳川的来信,陈台甫快速展开,一条妙计跃然纸上。
而金获这边,也收到葳川的信件,他展开信,嘴角止不住上扬。
“台甫小儿,你有什么可狂的,不过是个仗父欺人的软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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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掖城内,议事厅里传出高亢的骂声。
“你当缩头乌龟,老子可不当,老子光明磊落了一辈子!”
众人站住细听,才听清是王老将军的声音,他和主将吵起来倒也在众人的意料之中,纷纷驻足,往府内张望。
随着骂声越来越清晰,王老将军也被几个士兵推搡着出了将府,随即又把他的铠甲、佩剑和刀扔在地上,溅起一阵微尘。
王老将军十分受辱,颤抖着捡起盔甲,怜惜地拍拍上面的灰尘,流下两行泪。
众人见老将落泪,纷纷上前开解、安慰。
“难道砥原注定要被金氏吞并?”他仰头望天,华发在被推搡时散乱了,现在苍凉地飘在风中:“想我戍守小掖半生,最终竟不能保全它……”
“恨呐!”
说完,王老将军在众人注视下,解下随身的匕首,往胸口处一扎,血液汩汩流出,他捂着胸口一步一步往里走,最后倒在了门槛处,鲜血在脚下的石板开出一朵朵绚烂的花。
“父亲!”
王祐急匆匆赶来,快速推开围观的人群,可还是晚了一步。
他走进去,抱住王老将军的身体,情难自抑,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打在王老将军苍老的脸上,好像变成了王老将军的眼泪,一滴一滴又回到王祐手中,他从来没想过眼泪可以这样滚烫。
颤抖着为怀中人合上眼后,王祐捡起佩剑,抱起王老将军,在众人注视之下,决绝地离开了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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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子时,一阵疾速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金获从寝帐走到主帐,金迟和吴庸已到多时。
“禀告将军,营寨外来了个叫王祐的青年。”士兵前来传话。
“放他进来,务必以礼相待。”
“是。”
“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号人,葳川的消息果然可靠。”金迟道。
“管他可不可靠,来了我们也不吃亏。”吴庸道。
“庸弟说得对,先不管真假,真的自然好,假的,哼,我也有手段让他变成真的!”
金获说完不久,一个中等身材,面带凄色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右臂上挂着黑纱,他面向三人,分别深深一揖,声音中气十足:“末将王伯肯之子王祐,拜见三位将军!”
三人眼神交流了下,迎上前去,金获道:“王将军多礼了,只是,你不待在小掖,来我帐中却是为何?”
“唉!”
王祐重叹一声,解下腰间的佩剑,递上前道:“陈台甫那厮胆小怯懦,震慑于将军威严,竟没有一点丈夫担当,我父劝其迎战,那厮不听,竟活活!逼死了我父!”
“什么?!”金获刚坐下,又震惊地站起来:“王老将军死了?”
三人不敢置信,十几年前,从小掖攻入砥原主城下,一共费时四月,可在小掖就花费了三个月,就是因为有王伯肯等将士拼死抵抗,虽是不同阵营,金获三人也十分敬重他。
“这是我父随身佩剑,请将军过目!”
金获接过剑,不用多看,他知道就是这把剑,因为它的主人曾将它插入他的肩头。
虽然信上说了今晚子时会有人前来归降,也说了名为王祐,金获还是没有料到竟然是王伯肯之子,而且是这样一种境遇。
“那你此来……”
“我来是想投诚,父亲的丧事一过,我立马带着家兵前来。”
“那你大可过几天再来。”
“我与陈台甫誓不共天,恨不得立马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纵使陈台甫逼死了你父亲,你和他还是有家国之情,一旦加入我们,那就是背弃家国,你考虑仔细了吗?”
“弑父之仇不报枉为人,还谈什么家国之恨!”
“壮哉!”金获情绪高昂,斟一杯酒端给王祐:“王将军有这样的豪情壮志,何愁大仇不报?!”
王祐接过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