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洋自出生以来,第二次有这种全世界都寂静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他仿佛整个人都溺在其中,无法自拔。
就在他感觉要窒息时,有人推开了教室的门。
“我提醒过你他,有些事不是你一个人能办到的。”
李娜在离他不远处的坐下,她没有看付洋反而是望着窗外。天色早已暗了下来,透过月光付洋才能勉强看得清她的神色。
仿佛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妪,丝毫没有年轻人该有的冲劲与活力。
“你说人活着,却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活,到底有什么意思?”
“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被生活推着走,没有谁能真正的随心所欲。要想活的轻松,只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本心。”
付洋察觉到她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像往常一样和她聊天。
“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帮你吗?”
李娜突如其来的挑明,让付洋有些意外。他以为这些话李娜会在心里封存一辈子。
“老实说,不知道。”
李娜笑了笑,“其实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你和他很像。那种温和的性格,还有单纯的模样。”
这个“他”付洋知道,应该是在说李娜的弟弟。
“原本我以为自己这一生就这样过了,直到遇见你来学校报到。我甚至产生一种错觉,是他活了过来,是他来找我了。”李娜的眼中闪着希冀,付洋第一次见她眼中如此明亮。
“你为什么要执着于找到真相?这里就像是一片泥潭,一旦被黏住就无法挣脱,进来了就再难出去。”
付洋当然知道,“李老师,你能坐在这里不单单是为了劝我吧?我能感受到你的内心一直以来也很矛盾,你明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是错的,可又无力改变或者说不能改变。这不是你的错,人处在对自己不利的环境中最先想到的一定是自保。
之前你的帮助我一直感激在心,如今的情况想必你也知道了,我只想找到佟云。李老师,你能帮帮我吗?”
李娜静静地看着他,“你这股固执的劲看起来也很像他,但是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她长舒一口气,“我知道我劝不住你,可你也同样劝不住我。这一脚我已经扎的太深,无法自拔了。我坐在这里只是想告诉你,在这所学校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李子亮是,王璐婷也是,甚至连陆文宾或许都与你想得不一样。
你以为你查到了那桩旧案就能将严雷绳之以法吗?你们既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严雷做事一向谨小慎微,你们抓不到他的把柄的。”
付洋没想到她竟知道如此多的消息,沉默片刻警惕的问道:“旧案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娜摇了摇头道:“你放心,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其实你回到青阳县时我就知道了,这消息之所以能如此迅速的传到我耳中,是因为你的导师侯淑慧曾经是我的同学。十四年前,我、侯淑慧、严莉莉,我们三个是同班同学。”
外面的黑夜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付洋的耳边却满是轰鸣。那些一直没能连上的线似乎有了一条明晰的出路,牵着他的思绪将片段拉扯在一起。
付洋重新梳理线索,当初严莉莉那桩旧案侯淑慧和李娜应该是知情的,可侯淑慧那天却只字未提。她的父亲侯国华任教几十年,应该也是旧案的知情人。他们如此统一的缄口不言,付洋能想到的理由暂时也只有屈服于严雷的威胁。
“李老师,虽然很冒昧,但我能问问你弟弟的事吗?”付洋直觉这件事在李娜这一环里应该至关重要。
李娜沉默着,脑袋微微转向教室门口的方向,脊背挺得笔直,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付洋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焦灼与纠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伤疤不是轻易就能揭开的。
除此之外付洋内心或许比李娜还要焦灼,虽说佟云暂时不会有危险,但他还是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佟云,多一分时间就多一份危险。
付洋抬手看了看时间,距离郑云霆和他通完电话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分钟,放在平时这二十分钟不过眨眼的瞬间,此时却显得格外漫长。
又过了片刻,付洋几乎要坐不住起身时,李娜突然开了口。
“付洋,事情到了这一步我确实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刚才只是在想,这件事真的能画上一个句号吗?你和郑云霆做的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付洋看着李娜,黑亮的眼神里满是认真和坚定。“结局是什么样的,在剧情还没走到最后一步时谁也不知道。但只有我们步步坚定的迈出去,才有看到结局的那一天,不是吗?”
李娜似乎轻笑了一下,很微弱,付洋听不真切。
“你说的对,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也会选择和你同样的路。是我太懦弱,没能成为让他骄傲的姐姐。”
付洋轻声安慰:“李老师,我们都只是普通人,穷尽一生为的不过是‘生活’。你也一样,只是选择了对自己来说更容易的路而已。”
在付洋看不到的角度,李娜控制不住的流出两行清泪。她这一生都在夹缝里生存,小时候是,长大了还是。
李娜深吸一口气道:“我父母都是附近村里人,重男轻女。我上高中那年我弟弟还小,他们原本是想让我读个技校出来直接进厂,还能给家里补贴。我在家里哭了三天,怎么求都没有用,后来还是我弟弟闹了一场他们才改了口。那么小的孩子,硬是扛了三天没吃一口饭。”
李娜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付洋安静的递上一块手帕。
“谢谢。”她接过手帕像轻轻沾了沾脸上的泪水,继续道:“高三那年班里出了事,严莉莉跳楼自杀了。你们应该也猜到了,她自杀的根本原因就是遭受了校园霸凌。
隔壁班的女生,家里很有钱。严莉莉也是不缺钱的孩子,但她只是不缺钱。对方性格嚣张跋扈,经常找严莉莉的麻烦。其实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只是没人敢上前制止罢了。那个女生有权有势,我们都想安生的考上大学,实在是惹不起。只是没想到,严莉莉最终会选择自杀。
后来那个女生的家人找到我,给了我一笔封口费。他们没有明说,只说是我在学校表现优秀获得的奖学金。我爸妈高兴坏了,看我的目光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慈爱。当时的我太渴望家人的爱了,一时昏了头就答应了他们。
后来警察过来询问,大家什么也没说。那是我才明白,这封口费不止给了我一个。侯淑慧,甚至侯国华应该都是收了钱的。再后来我考上了师大,离开家去读大学。我弟弟也顺利升上了高中,在华阳就读。
可突然有一天,导员把我出去让我赶紧回家,说家里出事了。我回来后才知道是我弟弟出了事,他和几个同学一起爬山,不慎从山上掉了下来,当场死亡。”
李娜说到这里时连手都在发抖,可见这件事对她的冲击一直保留至今。
“我,我原本以为这就是一次意外,直到我入职华阳高中……”
李娜永远记得那天她拿着介绍信推开校长办公室后,严雷那双透着精光的眼睛,和说出的话。
“李娜是吧?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李良?”
李娜一愣,她还没有填写入职登记表,校长怎么知道她弟弟的名字?
然而下一秒,严雷的话就让她如坠冰窖。
“两年前,青阳山,你真的以为他是自己掉下去的?”
李娜回忆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我对不起小良,我明知他是被人推下去的,却不敢说出真相。自从他走后爸妈一夜间白头,或许是经历了生死看得开了,从那之后他们就对我极好。严雷用爸妈威胁我,如果我说出小良被害的真相,他就把严莉莉的事告诉我爸妈。严雷还说,我是间接害死小良的凶手,我爸妈如果知道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付洋不得不佩服严雷,打蛇打七寸,他确实把李娜拿捏得死死的。父母的在乎是李娜的命脉,从李娜的字里行间付洋能感觉到她是爱弟弟的,但是弟弟已经没了,父母就成了第一位。
“付洋,我是不是很虚伪?嘴上说着爱小良,实际上却连为他伸张正义的勇气都没有。我常常在想,或许当初我就不该选择继续读书,如果听爸妈的去考技校小良也就不会死。如果当初我选择拒绝那笔钱,最多也就是被退学,不至于闹到如今无法收场的地步。”
付洋对此不好评价,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最终他只能叹息道:“李老师,谁都没有办法一步登天看到选择后的结果。只有走一步才能多看一步的风景。有时是花团锦簇,有时是满目疮痍。或许这种‘人生的盲盒’才是给我们的考验,无论过程有多艰难,只要咬紧牙关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