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到了山下小镇,彩月正是爱玩的年纪,拉着白飞飞和白凤走街串巷,瞧见什么都要吃上一吃,看到什么都要上手试试,连路边两只小狗儿对咬,也要驻足看个输赢。
白飞飞从来没逛过这样的街,哪怕后来在汾阳城也没有过,三个人没有目的,看到什么吃什么,想要什么买什么,听到什么瞧什么,从街头吃到街尾,从巷头看到巷尾,身边两个姑娘浑身使不完地劲,逛了一家又一家,逛到最后白飞飞嘴肿脚也疼,两个姑娘依然兴致勃勃,她不好拂了她们兴致,勉强跟着。
沈浪怕她脸皮薄不懂拒绝吃坏肚子,一直陪在身边看着她,不许她多吃不说,觑着她喜欢的买了一堆,唐林手上拎的满满当当。
好不容易逛完,回程路上白飞飞晕晕乎乎趴在沈浪背上,瞧着前面精力十足,拉着彩月不住逗弄的白凤,疑惑道:“我是不是老了?”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又四,还常年练武,体力该是不弱,怎么连两个小姑娘都走不过?刚才走着差点晕倒。
沈浪轻笑了声,“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你才二十来岁,哪里老了?”白飞飞没出声,“你啊,是不习惯,你从小长在汾阳,此地离汾阳上千里,饮食习俗大不相同,一时水土不服也是有的。”
“真的?”白飞飞不大相信,她都来了快一个月了,要水土不服也该是一开始,哪里能现在才水土不服,想来是沈大哥诓她呢。
“当然是真的!”沈浪回头冲她笑笑,“困不困?困就先睡,我走慢点!”
白飞飞懒懒打了个哈欠,安静地伏在他背上,“不累,我是不是很重?”见他额上带着汗珠,心疼道:“沈大哥,你还是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沈浪颠颠她,“飞飞身轻如燕,哪里重了?你啊,该多吃点,太瘦了身体不好,容易生病……飞飞,才刚我听小凤儿说你从不吃朝食,这样对身体不好,往后记得去吃,知道吗……刻下天气还冷,山里寒凉,你要记得多穿点,买了那么多衣裙,放着不穿会坏……平日喜欢什么,叫丫鬟去买,若是没钱直接去账房支,嗯,明日我把取钱的小令拿给你……”沈浪背着她絮絮叨叨,如同那日叮嘱彩月般事无巨细,恨不得把她的一辈子都叮嘱完。
白飞飞靠在沈浪背上,静静听着他说话,心头涌上淡淡悲痛,她多么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如此便能叫沈大哥背着她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那晚出去到底叫护卫们瞧见了,第二日一早堡里十传百,百传千,传着传着不知哪里出了错,白飞飞变成了沈浪的未婚妻,两人不日就要完婚。
白飞飞去沈浪小院时听到了这些谣传,心里既甜蜜又忐忑,他们虽然在一起了,但沈大哥会不会娶她,她是一点底也没有。想到昨日午间做的梦,白飞飞双靥绯红,心脏噗通跳个不停。
含羞带笑进了沈浪卧房,沈浪还在睡着,彩月正用药蛊给他喂药,见她进来,昨晚还欢喜拉着她到处逛的人,今早又开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瞧着她面上红晕,冷哼了一声,“先生还没醒,你午后再来吧。”
小姑娘今日一早起来,就听到了屋外一个个乱嚼舌根,气的差点把炉子踢裂了,要不是怕先生知道训她,早把庄子里乱传乱说的护卫们骂个狗血淋头。
“彩月!”嘶哑的声音响起,沈浪睁开惺忪睡眼,先看到白飞飞,惑然道:“飞飞,你怎么来了?昨夜睡得晚,该多休息会。对了,吃过朝食了吗?”
白飞飞点点头坐到床头,仔细端详了片刻,忧心道:“沈大哥,你身体怎么样了?”
沈浪摇摇头,见她脸色红润,眼角眉梢俱是羞涩,心下奇怪,“我没事,你睡的好吗?”手腕处一条药蛊奄奄爬出来,白飞飞脸色一变,惊惧道:“它怎么了?沈大哥,你的身体是不是又不好了?”
“好了,大早上的,哭丧着个脸做什么,好福气都被你丧没了,”彩月拿出一罐蛊虫喂给药蛊,“先生还要休息,你要说什么赶紧,待会又睡着了。”说完怒瞪了沈浪一眼,端着瓶瓶罐罐出去。
沈浪拉着白飞飞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没事,”见白飞飞不信,“真的,我昨日刚醒,彩月怕我精神不济,才让我多休息。”
他现在确实没什么精力,昨日和蛊王一番搏斗,耗费了他诸多精气,昨晚陪着在山下逛了许久,后来飞飞差点晕倒,他又强撑着身体把她背回来,回到卧房就撑不住了,要不是彩月来给他送药,他只怕要晕到今早。蛊王沉睡,他身体确实差了很多。
白飞飞心疼地看着他,“那些药好苦啊。”苦到整座院子都浸染在苦涩里,而那么苦的药,沈大哥吃了这么多年。
沈浪淡笑了笑,“苦也好,甜也罢,我尝不出来,所以再苦我也不怕的。”这劝解人的话听得白飞飞心下一酸。沈浪又继续劝道:“飞飞,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失去六感于我是幸事,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哪里幸了?白飞飞心里越发酸痛,曾经的沈大哥潇洒从容、意气风发,现在却日日困在这一碗又一碗苦药里,连性命都维系在一只蛊虫上,爱恨不由心,生死不由己。
药里放了安神的,沈浪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怕她又整日守在他床边,推了推飞飞,“昨晚山下我训了彩月几句,小姑娘心里老大的气,你帮我去看看她,好不好?”
白飞飞瞪他一眼,“人家好端端逛着,你偏要管东管西,这样不能吃,那么不准尝,一行人特意去山下逛街,你说这么些扫兴的话,她不生气才怪。”
沈浪又掩鼻打了个哈欠,强提了精神为自己辩解,“飞飞,她小时候家里穷,挨饿受冻是常事,后来阿姐去世,更是饥一顿饱一顿,身体弱得很,这几年虽然养好了些,脾胃较常人家的姑娘到底弱了些,吃杂了不易克化,容易难受,偏偏性子又偏激,痛了疼了也不说,自己强忍着,我是她长辈,少不得多看顾着些。”
白飞飞见他困的眼睛发直,拉过被子替他盖好,“知道了,我去看看她,你睡吧,睡醒了再说。”话还未落,沈浪已经睡死过去。
白飞飞抚摸着他清瘦的脸颊,强忍的泪滴到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脸色那么差,怎么可能没事,自己都这样了,还牵挂着彩月那点事,若是四年前的白飞飞,早同他闹起来了,如今的白飞飞确实怕了,胭脂铺子里白衣男子那万事不入眼的样子太深刻,深刻到叫她害怕,这世上多一个叫他牵挂的人,也许他就能多坚持一些日子。
知道他牵挂彩月,白飞飞守了会出门去寻彩月,一进小厨房便被苦到发臭的药味熏了一跟头,小姑娘却像没闻到,神色恹恹坐在火炉旁煎药,听见她脚步声也没动,依旧自顾自忙着。
白飞飞强忍着这苦臭味坐到她身边,看了眼药罐里的药,“这还是沈大哥的药?”
彩月瞥她一眼,烦躁道:“不然呢?有话说话,没话出去。”声音有些虚。
白飞飞拉起她,见她额间满是汗水,脸色也有些发白,下唇被咬的血淋淋一片,“你怎么了?”说着拉了她的手细细诊过,去年寻沈浪时,她自己学了些粗浅医术,虽没多高深,但寻常小病也能看。
“胃疼?”白飞飞松开她,拿出帕子替她擦汗,一想到沈大哥叮嘱,不由叹气,“疼成这样还忍着,难怪沈大哥说你还是个孩子。”
又一阵剧痛传来,彩月疼得弯下了腰,虚虚挥开她,倔强道:“我没事,不用你好心。”逼迫着自己放缓呼吸,摒弃心中杂念,盏茶功夫,胃里疼痛果然减轻了些,擦去头上汗水坐直身子,见白飞飞已经离开,又忍不住想发火,到底疼很了,踹了几脚墙根泄气。
不多时白飞飞提着个食盒进来,见彩月好多了,坐回她身边,从食盒里端出一碗清粥并着几样清淡小菜,“看来好多了,吃点东西吧,唐婶婶熬的。”
彩月看着那碗粥没伸手,白飞飞晾了晾,拿起勺子喂到她嘴边,“吃点吧,别叫沈大哥担心,他睡前一直挂心着你,怕你还生他的气,嘱咐我一定要来看你。”
彩月眼眶一红,“谁要他关心,一时好,一时坏的,生气了就骂我,欢喜了就哄我。”她都多大了,还像小时候那样对她,昨晚不过贪嘴多吃了几样,就当着那么多人训她,路边那么多人看她笑话,脸都丢到南疆了。
见她脸色又青又紫,委屈巴巴的,白飞飞知道此时不能笑,强咬着腮帮把笑意咽回去,“他也是为你好,你忘记昨晚吃了多少东西,”她一路跟在她们身边,眼看她嘴就没停过,“沈大哥开始是不是同你好好说,你呢?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忘,吃了一样又一样,”她看着都害怕,那么多东西,两个熊猫儿都撑死了,她一个干干瘦瘦的小姑娘硬是全吃了。
彩月哽了下继续狡辩,“肚子是我的,我还不知道自己吃饱了没?再说了,凤姐姐也一直吃,他怎么不说凤姐姐去。”
“白凤每样浅尝几口就给唐乐了,你是实打实吃下去的,沈大哥劝了你一路,你不听话他语气才稍稍重了些,你倒好,甩开我们就跑,要不是唐乐去寻你,你是不是永远不理他了?”白飞飞见她还要辩驳,手一送,喂了她一勺粥。
彩月嘴里被塞满说不出话来,勉强咽下去,肚子咕咕直叫,瞪了一眼白飞飞,果然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喜欢来这招,想着再苦也不能亏待自己的肚子,抢过碗筷自己吃起来。
白飞飞见她吃了,心里松了口气,“沈大哥他性子就是这样,从来都是先人后己。”四年前他们闹得最厉害的厉害,已经拔剑相对了,他照样时时刻刻盯着她,劝她放弃报仇,劝她珍惜生命,劝她同宋离一起离开,那时候她满心愤恨,只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啊,他凭什么来管她,凭什么插手她的人生,她一次又一次拒绝他的好心,他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叫她怨不得,忘不掉,恨不得死了轻快。
彩月呼噜噜喝着粥,唐嫂嫂熬的粥一绝,她喝了一碗,看食盒里还有一罐,又倒了一碗,“你不吃?”白飞飞看她吃的香,不觉好笑,到底还是个孩子,一碗粥都喝得这样满足,摇摇头,轻声道:“我没有吃朝食的习惯。”
彩月不再管她,把清淡小菜扒拉进碗里,端着碗尽情吃着。她昨晚吃多了,昨夜翻来覆去了半晚上,晨起才消停些,去送药又被先生奄奄一息的样子气到,回来胃疼得想死,正该喝点粥暖暖。
喝完粥,药也煎好了,彩月撤了火温着,见白飞飞还在她边上坐着,抬手赶人,“你不去先生房里守着,守在我身边做什么?害怕我下药不成?”
白飞飞把食盒提到一边,“这世上谁都可能害他,唯独你不会。”彩月翻了个白眼,“哼哼,人心易变,没准呢,你和先生整天腻在一起,万一哪天我瞧着你们不顺眼,心里一气,叫你们生离死别。”彩月说着眼睛一亮,跃跃欲试。
“你不会。”白飞飞肯定道,“你舍不得沈大哥死,”不然又何必费尽心思要救他,“至于我,你若真想要我死,那三年唐乐不知有多少法子叫我死的悄无声息,又何必等到如今,我说的对不对?”
彩月默然,炉火内只剩下点点火星,她从旁边篮子里扒拉出两个毛芋头丢进去,“你知道吗?”灰烬盖住毛芋头,发出滋滋响声,“我以前真的很恨你,恨不得杀了你。”先生这些年受的苦,诚然有一半是她和唐乐带来的,另一半却是白飞飞给的,“若不是你,他本可以避开那一箭,再不济也不会正中心脉,药石无医。”
白飞飞眸光暗淡下来,那一日她初知真相,万念俱灰,只觉人生无望,不如一死,就那么不管不顾挡了上去,结果她没死,沈大哥死了。后来的岁月里,她一次又一次忆起那一日,每一次都是一场漫长的诘责,对自己的诘责:沈大哥明明能躲开那一箭,是她牵绊住他,叫他失去了清醒,忘记了一身武功,以身护住了她。
“她是重要不过我的命,她不过和我的命一样重要。”当初他在娘亲面前是这样说的,可后来的桩桩件件都在提醒她,在他眼里她的命比他的重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