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贯。
这是迟晚意目前所有能够随意支使的银钱,还没有算上她与早霜需要慢慢花掉的生活所需。她晃了晃轻响的钱匣子,很难相信一个月前这里面还躺着六百多贯。
那天徐诗情丢给她一本《药酒保健事类全集》。
她粗略翻了一下,从酿造之法到医理配方,都有详细记录,有的繁琐不堪,酿造流程从头到尾再走一遍;有的只需要把各味药材洗净研磨,装入生绢袋浸泡于成酒内。
迟晚意当即挑了两款最便捷的配方,在善心堂购买了五加皮、紫金皮、当归……一共二十多味药材。本就拥挤不堪的旧宅小院顿时雪上加霜。
酒材药材、酿酒器具、铺子租期两年提前垫付的租金押金、给金嫂开的月钱、食肆储备的各种食材、进货三档酒酿的货款、向官府缴纳的税钱……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花钱如流水,但赚钱如抽丝的滋味。
食肆修葺期间,金嫂每夜出摊都会不厌其烦地向食客转告,摊子要搬了。
小枣儿干脆做了一块木牌,就竖在摊子旁边,详细写着“金嫂食肆”的计划开张时间和地址。新食肆的位置恰好离卤味摊子不算远,好些食客都愿意走多几步去光顾。
即便这样,生意还是比迟晚意预想中的要淡。
一则是考虑成本,同样吃食的售卖价格比小摊的略有上涨,有些熟客来光顾几次后就再也没来了;二则人有惯性,并非人人都愿意费那个绕路的功夫,夜市小吃摊多得是。
按目前的盈利状况,迟晚意需要半年才能回本。
她手上的银钱足够半年粗茶淡饭的生活,却不够支撑她学习酿酒耗费的各种材料。
迟晚意在食肆后堂快把账簿看出花儿来了。
金嫂忽然匆匆跑进来:“迟掌柜,你之前给的那批粮食酒,不是叮嘱我留几樽别动吗?是有什么紧要用途吗?”
“打算等到中秋请朋友一起喝,怎么了?”
“哎哟,这样啊……”金嫂有些为难,“那群小公子又来了,还要喝自酿酒,眼下点了好多吃食,说没有自酿酒就不买了。”
“点了多少?”
“七八个人,拢共快一贯钱了。”
食肆开张头几日赠送的自酿酒反馈很好,不少食客都愿意为了赠酒,多点一两份卤味肉菜。其中就有一群束发少年,在大儒齐月先生开的学堂上课,偶尔夜里成群结伴光顾,点够了赠酒份额的吃食,一边饮酒作乐,一边高谈阔论。
东晋城里,能够去齐月先生学堂念书的,非富即贵,也还是少年意气的骄纵年纪。
但是这些天来问有没有自酿酒赠送的不止是这群富家小少爷,还有别的食客,如果只为了一贯钱,就把最后几樽酒送给他们,难免有失公允,惹得其他食客不快。
迟晚意瞟到账簿上的盈余数额,当即叹了口气:“你先让他们等等,我随后过来。”她去厨房找了个托盘,摆满各个小杯盏,把最后三樽酒均匀分了,稳稳端出去。
“过几日中秋佳节,小店休息一日。”
迟晚意把摆满酒盏的托盘放到柜台上,“这些酒既庆贺中秋,也感谢各位今日的光顾,凡是想喝酒的,都可来自取一盏。”话音刚落,好几位她已经眼熟的食客笑着上来取酒。
“诸位小郎君,”迟晚意指了指转眼已经半空的托盘,“这就是剩下的最后三樽自酿,你们要喝动作得快点呀。”
“什么?!”原本还在向金嫂要赠酒的一群锦衣小少爷傻眼了。
“当然要了,我刚刚点了二两牛肉,一两鸭脖!”其中有反应快的紫衫少年,一边说着一边跑着来取酒。“我跟他一样!”其余的人也纷纷跟上,唯恐落后了。
少年们取完酒回来,向今日请客的同窗道谢:“谢谢斯然!斯然快去取酒啊。”
“啊?好好我这就去……”名唤斯然的小郎君却有些慌张,眉头轻轻地拧起,慢慢来取走了最后一盏酒,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酒真的好喝,味道清醇不涩口。”有食客喝完意犹未尽,向迟晚意开玩笑道:“掌柜,你们干脆酿多一些,专门拿来卖吧。我看五十文一瓶也有人愿意买。”
这提议引得其他食客附和,迟晚意正想解释,满意地喝上了酒的小少爷群体中,有人不同意了,插嘴道:“卖私酒可是犯法的,这一看就是脚店,不是正店。”
提议的那人愣住:“这样啊……”
迟晚意点头道:“是的,小店没有酿酒售卖的资格,这些酒就是聊表谢意的赠礼。”
不过嘛,她再酿造一批,继续做添头来吸引食客光顾,也未尝不可,反正材料和器具都是买好现成的,她也需要重复实践以熟悉酿酒工序。
迟晚意正思考着,听到一道脆生生的声音问她:“掌柜的,请问恭房在哪?”
她抬头,面前站了位穿宝蓝色水绸对襟衫的小少爷,看着未到束发年纪,是一群小少爷里最小的,生得粉雕玉琢,难得地礼数周全。迟晚意方才好像听同窗叫他斯然。
迟晚意给他指了指后院的某个方向,片刻后,斯然又绕到她面前,低声道:“天儿太黑了,我找不到路,掌柜的,可以劳烦你随我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迟晚意喊来金嫂帮忙看着柜台,与他一起进了后院。
斯然环顾四下,突然停住脚步:“对不住,掌柜的,我骗你了,其实我不想去恭房。”
迟晚意不解,还是耐心等他说下去。
小郎君把腰上玉佩解下,双手递到她面前:“按着轮流请客的规矩,今日该我做东了,但是我进来食肆后,怎么也找不到钱袋了,兴许是在路上掉了。”
迟晚意明白过来,轮到自己请客的日子,钱袋却找不到了,难免有推脱的嫌疑。
迟晚意问道:“小公子,你是想拿这块玉佩抵食资吗?”
斯然摇头,“这块玉佩是堂兄送我的生辰礼物,我不想今夜回去被他发现玉佩不见了。我想劳烦掌柜的跑一趟,带着这玉佩去陆氏钱庄取钱。账房先生会认得我的玉佩。”
陆斯然给他报了个地址,迟晚意有些耳熟,想起正是那日她遇到陆竞澜的那家钱庄。
“你全名是叫陆斯然吗?”迟晚意问。
陆斯然:“正是。”
“那,陆竞澜是你什么人?”
陆斯然微微睁大眼睛:“掌柜的认识我堂兄吗?”
迟晚意笑了笑,低头替他把玉佩系好,“算是有数面之缘,不必带着玉佩取钱,我相信你不会跑的。再说了,被你同窗发现玉佩不见了,他们也会觉得奇怪的。”
陆斯然压在心头的重石被搬开,眼睛亮起:“感谢掌柜,我明日一定来把食资还上!”
同窗们吃饱喝足,勾肩搭背走了,嘴里还念着明天该轮到谁请客了。
陆斯然还念念不忘地回头看掌柜,无声做了个口型,“我——明——天——来”,说完他忽然想到,今日用早膳时,堂兄有提及最近有新开的食肆在向他的钱庄借款。
陆斯然决定今晚就去问问,是不是金嫂食肆;如果是的话,能不能给这家减免利钱。
食客们来了又去,转眼已经到快要闭店的时辰。
迟晚意在柜台核对今日账簿明细,早霜与小枣儿在后堂帮忙烧水,把洗净的碗筷杯盏烫一遍。金嫂照例留了五两卤牛肉,二两卤鸭脖,一瓶葡萄绿,等着最后一位食客上门。
此人是刘三石,在漕运码头做货物搬运,熟悉的人都喊他刘工。
从金嫂开小吃摊的第一天,到现在搬来新的食肆,刘工每隔三日便在收工后来光顾,与金嫂已经很相熟了。但不知为何,今日已经等过了闭店的时辰,刘工还没有出现。
迟晚意有点困倦:“要不先关店吧?”
金嫂摇头:“兴许是有事耽搁了,迟掌柜你先和早霜回去休息吧,我和小枣儿等。”
话音刚落,刘工肩膀上搭块汗巾,匆匆赶来,“还开着呢,我都以为你们关店了。”
他声音洪亮,语气轻快,但步伐有些滞涩,重心都落到左脚上。
迟晚意察觉不对:“刘工,你这腿怎么了?”
金嫂招呼他:“快快坐下,腿脚不便还跑过来啊。”
“要过来的,就是怕太晚了没赶上,”刘工仰头对着酒瓶,灌下几口葡萄绿,发出满足的叹喟,“舒服!今日搬货跑那地儿太远了,现在才忙完有口吃的。”
金嫂还是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刘工长年累月在码头搬货,皮肤已经晒得黝黑,就这样也能看出他右腿脚踝出皮肤充血泛红,微微肿了起来。
“这腿怎么搞得嘛?”
“老毛病,之前夜里就会无端端抽搐,现在白天也会,一个没站稳就扭了。”刘工浑然不在意,“晚上回去揉些跌打酒,过几天就好了。”
迟晚意听着金嫂和刘工的议论,忽然想起了什么:“刘工,风雨天前四肢会痛吗?”
刘工:“会有些酸软无力,抽搐得也更厉害些。”
“你等等,”迟晚意跑回后院,拿出两瓶酒给他,其中一瓶贴了纸,“贴纸的是药酒,没贴纸的是普通黄酒。每日各取一盏混在一起,温热了喝,专治四肢拳挛和风湿痛症。”
考虑到是内服药酒,迟晚意又补充解释了一句,“是按着善心堂医师给的药方配制的。只是酒不能放太久,最多半个月。”
“这怎么好意思。”刘工摸了摸脑袋,没有接过去。
“哎呀我们掌柜让你拿着就拿着,以后多点来光顾,就扯平了。”
金嫂直接拿过两瓶酒,塞到了他手里。迟晚意发现小院实在太挤后,把药材和底酒都搬来食肆后院了,泡制药酒的时候,金嫂是在一旁看着的,知道她用的都是好药材。
刘工最终接受了药酒,食肆送走最后一位食客,闭门了。
迟晚意打着呵欠,望着天上临近十五越来越圆的月亮。
同一片月光之下,陆斯然也在堂兄门前庭院的石桌旁,一边小鸡啄米似地打瞌睡,一边等日日早出晚归的陆竞澜回来。
药酒配方及描述参考元《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己集《酒曲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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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