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总觉得“死”是离自己分外遥远的事情。
所以当胡希听到刘帆一说起这个字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对方在和自己开玩笑。
“你觉得不可思议对吧。”刘帆一像是一眼就看穿了她,把铜镜揣回衣兜,“这世上很多东西就是这样,明明是真实的,却有许多人不肯相信。真真假假,似是而非,又有几个人能分清楚呢?”
两人终于走到村上唯一有着大路灯照明的榕树旁。虽已入春,可晚风吹到人脸上还是会感到冷。大榕树的叶片亦如平常般青翠茂盛,但随着风落的旧叶也有许多,有几片还飞到胡希面前打了个转才晃悠飘落。胡希一路上没敢问走在前头的刘帆一要带自己去哪儿,她只是安静地跟在少年身后,哪怕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麻,但面上还是没憋出一句话。刘帆一也没有开口的打算,他又回到了那种蔑视一切的状态,领着胡希绕过榕树粗壮的气根,来到北区唯一一座有着高高风火墙的建筑前。
红到发紫的灯笼挂满了大门两侧,胡希抬头,只模模糊糊地看见“客栈”二字。见刘帆一走进,她也只能加快脚步跟上。房屋内部古朴大气,庭中小院里有各式假山灌木,角落里还摆有招财的发光小瀑布和挂满小灯笼的招财树。就在她正对着悬梁上的八哥大眼瞪小眼时,刘帆一就一把拽过她的胳膊,往后院深处走去。
一进入狭小的暗道,两侧昏黄的煤油灯只能照清前方两三步的距离,眼睛还没适应的胡希更不敢大声讲话,害怕惊扰了什么人。她摸摸刚刚被拉扯的左手腕,觉得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绝对是为了报当初自己拉他转身的仇才会下手这么重。可现在前路迷茫,自己只能跟着这个小气的家伙,亦步亦趋地向前。
终于前方不再是只能听见脚步声,两个少年的声音从门缝中隐隐传来。刘帆一推开门板,将身后的胡希引荐给门中的两人。胡希有些尴尬地挥挥手,抿唇笑道:“嗨。”
“哦!是小刘来了!咦?!还带了个姑娘?”
“你少来。她你没见过?”
“见过,见过。高三下的转学生嘛!都知道,都知道。”
其中一个笑得开怀的男生率先起身,随手拽过一把蓝色塑料椅,又用手挥挥上面飘落的树叶,请胡希坐下。另一名男生赶紧又从里屋里找出一个干净的碗,从粉白色的保温壶里盛出一碗红褐色的黏糊东西递到胡希面前。
“来,吃吃看!”
胡希有些不知所措,她望着面前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白瓷碗愣神片刻,最后还是顺从地接过递来的汤勺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嗯,红枣是香的,米仁是软糯的,桂圆是甜的,薯片是红烩味的,那种透明的是藕粉吧,红的是枸杞吗?啊,居然是辣椒......在良好教养的作用下,只一勺就品味出人生的胡希最终选择了微笑面对投射来的炽热目光。
“好吃吗?”递碗的男生问道。
“...还行。”
男生显然很兴奋,把整壶保温桶移到胡希面前。“那这些都给你!你喜欢的话就多吃一点。”
“...你太客气了。”胡希继续微笑。
刘帆一看够了戏,嘴角微扬,将那保温桶退回。“喂喂喂,二柯你好歹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人家是真喜欢还是假客气你还不知道啊?”
这时旁边这个当大哥的就看不下去了,一把抱过保温桶就大口吸溜起来,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乱说。我们家下课(夏柯)做的我就很喜欢吃,是你们没有品味好吧!”
见这三人已经准备相互掐架,胡希从兜里掏出手机瞅了眼时间,狠狠咳嗽了声,向笑得最欢的刘帆一开口问道:“那个,刘帆一!”
“啊?!”刘帆一回头,手上还举着那晃晃悠悠的粉白保温桶。
“你说的那个地方,就是这儿?”胡希嘴角抽搐,内心第一万次为自己的武断后悔。
“怎么?难得有机会,带你认识一下咱们的两位战友不好吗?”
“战友?”
当大哥的男生趁刘帆一分神的功夫,一把夺过保温壶,右手大拇指一抹鼻子,笑出了一排大白牙。“哎!是叫胡希没错吧!告诉你一个关键信息哦,咱们这个村里可没几个战友哦!”说完还露出一副你该感恩戴德的自豪感。
一旁相似但面容更柔和、朴素一些的男生赶紧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对方,又转过身来对着胡希补充道:“不好意思啊。我们这儿乱哄哄的样子。我叫夏柯,这时我的双胞胎哥哥夏奇。我们都是刘帆一的好朋友。”说完他有些害羞地伸出右手和胡希轻握了一下。
四人相互认识了一番,折腾下来已是平日里晚自习下课的时间。夏柯起身带着胡希和刘帆一从客栈的后门出去。经过刚刚简单的谈话,胡希了解到夏奇、夏柯两兄弟都是村上洗衣店老板的儿子。听夏奇说,今天还有一个人因为还在上晚自习所以没有出现。那人叫朱远,是这永兴客栈老板的儿子,他老爹就是自家外公经常表扬的大厨老杨。
和夏奇比起来,夏柯性格比较随和,外表看上去会更普通一些,没有夏奇那样锋利。他讲话也是慢条斯理的,虽然有时候会有些结巴,但总体而言,这两兄弟都是比较好说话的那种人。和他聊了许多,胡希才了解到对方之所以能和自己聊这么多,完全是因为自己当初的那句违心的评价。她望着一个劲和自己推荐自家特色菜的少年亮晶晶的眼神,有些不忍心打断。但另一边的刘帆一就没有这样的心理负担,走到一个三岔口就毫不客气地对着兴致盎然的夏柯说:“我们俩要往这边走。你早点回去吧,等下你妈又要骂人了。”
“啊,好可惜。”夏柯垂下脑袋,用粗壮的手指揉揉板寸脑袋,“那下次你一定要来我们家吃饭哦。虽然我烧得不好吃,但是我爸和我哥都烧得很好。”
“好。”胡希刚想再说一句谢谢,身后幽深的巷子里就传来了一声嗤笑。
“呦!这不是我们二柯嘛!”梁行源从黑暗中走出,“咦?!原来都在啊。”说完,他揶揄地朝胡希三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做作得不行。
胡希感受到身旁的夏柯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她抬头看向后者的眼睛,发觉里面写满了惊恐和愤怒,还有某种不知名的东西。
此时,刘帆一打断了梁行源阴阳怪气的话:“这不是我们向来不爱管闲事的那位嘛?怎么,今天有空屈尊降贵来我们这儿?”
“呵呵。”被呛的梁行源不怒反笑,“刘帆一,你不说话我都没能注意到你。实在是太不起眼了。”说道最后几个字时,他的语速和语调都逐渐放轻,低沉的声音就像是恶魔的低语。
刘帆一耸肩,说:“你自己眼神不好,还想着怪别人,只能说你也不过如此。”
不知是不是刘帆一最后一句的某个点触怒了梁行源,对方不再打什么哑谜,径直走到站在灯光下的三人面前站定。他和刘帆一差不多高,目光相交时似有万千话语交锋对峙。“刘帆一,云泥有别。我最后一次告诫你,山外边的人不要想着触及桥灵的秘密。既然当初收留了你们,就要学会感恩。这句话,我就当是我讲过了、你记住了。也当是还你小时候一起玩过的情分。”说着最后一句话时,胡希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着身边的夏柯。而被盯着的高个却像是瞬间矮了半个头,无声无息地被钉在原地,就连呼吸都微弱了几分。语毕他瞥了眼胡希,又深深盯着夏柯一会儿便错身离开。
胡希一直注视着这两个剑拔弩张的家伙,就在那个同班同学再次隐入黑暗时,身前的刘帆一突然朗声说道:“你的想法不代表所有人的想法。梁行源,我也早就和你说过,不要把你们家那种莫名的自命不凡用在我身上。我也看在当年的情谊上告诉你一个消息吧。”
身后的脚步停顿了。
“那个空房子,最近很热闹哦。去看看的话说不定能碰上什么有趣的事情。”
脚步逐渐远去,淹没在黑暗的深处。刘帆一拍拍呆愣愣的夏柯,等对方终于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相互告别后才和胡希一起走进东二街。
胡希有一肚子的疑问没处发,她刚想开口,对方好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一般,率先开口:“梁行源这人你应该也认识吧。”
“啊!嗯,他是我同班同学这点我还是知道的。”胡希直视前方,放缓了呼吸。
“他这人...不坏。”
是也没怎么好的意思吗?胡希心想,她有些烦躁地踢开脚下的碎石,觉得嘻嘻哈哈的一个多小时之后自己的事情还是没有一点解决的苗头,敷衍地点点头。
“他...之前因为一些原因和夏柯有点过节。这事说来话长,反正你别在夏柯面前提起这人就行。”
“我对窥探别人的**也没什么兴趣。”
“那就好。”
两人之间是持续的沉默,但道路是有尽头的。刘帆一站在电线穿插的破旧路灯下,盯了胡希两眼,说:“你最近有没有带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回家?”
“应该...没有吧。”胡希不知道刘帆一为什么要这么问,她微微歪头思考。
“缝隙里的东西...嗯,就是鬼魂之类的那些是不能碰到实体的。”刘帆一换了一只手插兜,“鬼怪能影响人的方式一般都是托梦。但那些鬼怪找的也都是一些和其羁绊较深的人。可你是刚来刚来的,按常理说没可能会被它们影响这么多。所以,我们都考虑你之所以会遇到那些怪事,很可能是因为有某个和缝隙相关的东西在你房间。你好好想想,有没有?”
胡希很想说自己自从来到这儿就没遇到几天安生日子,但她注视着刘帆一漆黑的瞳孔,觉得这样敷衍随意地对待这个唯一能给自己提供帮助的人有点失礼。于是她垂眸,认真思索起来。
“我觉得和桥有关...”胡希呢喃,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上前几步,“对对对!是桥!是桥上的那个女人!”
刘帆一被突然冲上前的胡希惊到,稍稍往后退了几步。“桥上的女人?!”
“对!就在那个雨天!我见过你的那个雨天,我在荷花池上面看到了一座桥,那座桥上站着一个女人!那天,那天荷叶好绿,荷花都开了,然后女人...哎呦!!!你干嘛?!”胡希抬手就对着弹自己额头的家伙一掌,愤愤地望着对方。
“同学。”刘帆一丝毫没为自己做的事情感到愧疚,抱臂好笑,“没事别想这么多,小心深入执念太深就回不来了。我问的是东西,你可别搞错了重点。”他说完耸肩,做出一副真那你没办法的样子,道:“你找到那东西了就来找我。现在时间不早了,我可不想明天早上被你家老头子从街头追到巷尾。”
“执念?”胡希讷讷道。
面前的少年早已转身朝另一条路走去。光影在他身上投下数道不清不楚的影子,伴随着他沉稳的脚步走向他榕树下的家。他显然并不想再和胡希多说什么,只是高举着右手挥挥就算作道别,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今夜,春雷轰隆。不过多久,窗外、屋顶都传来了噼啪的雨声。
胡希睁眼是刚背的单词,闭眼是那挥不去的一幕——女人决绝地跳下石桥。不对!她骤然弹起,窗外的闪电惊雷照出了她煞白的圆脸。那女人是跳下去的吗?她怎么记得是荷花张开巨口将女人吞下的?不对不对,学堂门口的荷花池上面根本没有石桥,在大榕树的北面才有那么大的石桥......咦?!峤村里有这么大的石桥吗?
“啪嗒,啪嗒,啪嗒。”
“嘎吱,嘎吱,嘎吱。”
“啪嗒,啪嗒,啪嗒。”
明明是雨夜,但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还是清晰地自楼梯间开始出现,最后在房门前停下。
突兀出现的脚步声打断了胡希的思绪,她翻过揪紧被子的手心,往睡衣上擦了擦沁出的虚汗。
门外传来了那声熟悉的交唤:“小月。我是阿水,我能进去吗?”
胡希紧紧捂住嘴,连呼吸的频率都降至最低。原本这句诡异的话结束了之后,今晚的怪事就会结束,但今天这个家伙明显不想放过自己。只听一阵开关门的声音之后,明明眼前的木门分毫未动,但胡希还是在房间内的书桌边听见了脚步声。
那声音忽远忽近地继续开口,但似乎更柔和了一些,忽近忽远。“今天我去圣堂借了本书,不知道你爱不爱看?我看......挺喜欢看的,还说要画一张明信片夹在书里送给.......”声音暂停了一会儿,好像房间里真得有另一个人在回答。
“那可不!我还是早早去排队趁施维译这家伙没来的时候借到的!我......”
胡希再次睁眼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她揉揉发胀的眉心,才反应过来自己昨天再次进入了那个诡异的梦中。她愣神了片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到书桌边打开那本讲什么园林设计的书,抽出了里面那张明信片。
绿色的叶,红色的花,画中女人的背影依旧清新、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