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蒲公英 第4章 03 雨夜雨夜

绵绵真是个形容春雨的好词，不过胡希更愿意和外公一起称这种细密的雨点为“小偷雨”。雨丝密集，击打在伞面上却发不出什么声音。可不撑伞也不行，保准让你刚洗的头发贴头皮。就像个小偷一样，刻意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还是会带给你相当糟糕的体验。

此时的她正撑着那把粉色小花伞，绕过村中的小天井池塘，顺着东二街来到那座和启智学堂隔竹林相望的建筑。

房子的外观看上去像是历史书上的祠堂。但在竹林的掩映下又有一股子古时候大户人家别院的宁静和闲适。前几次放学路过，此处来往的行人挺多，老中青小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但此时是雨幕中的傍晚，人们大都已回到家和今天的晚饭作斗争。

见着屋内光线暖黄和煦，只有一名身着古怪长袍的年轻人坐在屋内的角落不知在翻阅着什么，其他并没有什么人。胡希心满意足地在门口的水桶里放下自己的折叠伞，往一侧绕过前院假山，走进正堂。身旁紧闭的房门内传来阵阵檀香，从假山的缝隙中透露出对面一侧是偏现代的招待客人的会堂。她心里正暗自奇怪，却也没敢多看。

胡希直到走近才发现那个穿着奇怪服饰的居然是同班的梁行源，她赶忙低头试图匆匆走过。对方发现了她，却并没有抬头道：“屏风后面右拐上楼就是图书室，还有半个小时我们就关门了，借书的话自己去对面登记一下就好了。”语毕又随手翻了一页纸。胡希瞥了眼那种厚度的大部头，暗自奇怪班上游戏人生的家伙居然也会这么认真地看书。不过既然对方没有和自己像认的打算，她自然也乐得清闲，随意应答了一声便上楼了。

今天胡希来得这个地方她也不知该怎么称呼这里。还在家里准备晚饭的外公称呼这儿为“村上的图书室”，功能至上、简单易懂；在学校里偶尔听同班的谈论，大都叫这儿是“静堂”；而村上的老人们大抵都对此处讳莫如深，多以“那处”代指，自己也是偶尔听隔壁的奶奶聊八卦时说起，唤此处是“灵庙”。

原本胡希是不信的，但看着梁行源都在这儿穿着奇怪的白袍服饰，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书，她也将信将疑起来。几个呼吸间，狭长又弯曲的木质楼梯走到了尽头。半开的木门上用墨迹书写着“藏书室”几个大字，胡希望向里面：和楼下相同的黄晕充斥着整个房间，窗边坐着几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偶尔有一两个身穿梁行源相似的复古长袍的中年人穿行在书架间。除却工作人员怪异的服装，这里和城里的图书馆几乎没有区别。

整个二楼全部打通，显得格外敞亮。胡希的运动鞋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不易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她穿梭在木质书架间，光斑和阴影在她手边略过。其实她根本没什么读书的**，只是面对着家里老人，看着他绞尽脑汁给自己找的可以打发时间放松的这些地方。她还是得来一来，起码让老人安心。

突然她被窗边的那架钢琴吸引了注意力。原木色的立式钢琴显然有了一定的年纪，胡希不敢弹奏生怕惊扰了其他人。她伸手抚摸着琴板，像是见到老朋友那般欣喜。绕着钢琴走了半圈，胡希发现了墙角的阴影里藏有一处向下的楼梯。

或许是祥和宁静的环境和暖黄的灯光给予了胡希勇气，她单手扶着富有年代感的白墙，缓步下楼。楼梯不深，笔直往下很快就到达平地。

此处的木板显然比楼上的要陈旧许多，一踩上去嘎吱作响。幽幽的檀香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胡希顺着光线来到窗边，走过某个书架才发现这儿似乎就是刚刚在一楼路过的禅房。经过七八个蒲团和矮桌，最终在窗边见到实木的书桌，胡希才有种踏足他人私人领域的后怕。就在她即将转身离开之间，窗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得她立马紧贴墙根蹲下，书桌的影子很好地掩饰了她的身形。

率先开口的是刚才在正堂看书的梁行源：“舅舅。”

“回去了？”男人不咸不淡的招呼，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继续问，“孟叶见着没？最近她回家都很迟。”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梁行源停顿了片刻回答：“今天我也没见着哎。我还以为她跟着舅舅你去静堂了。”

男人轻笑，说：“她又不是你，去哪儿也没用。”

“啊，我是无所谓。就是不知道她自己能不能想通。”梁行源语毕离去，胡希刚想起身又听对方补充，心里把这个罗里吧嗦的家伙骂了千万遍。“不过我要是见到她会和她说的。”

终于结束的亲戚对话，挽救了心惊肉跳的胡希，她是再不敢在这个禅房待着了。匆忙起身间，对面矮书架底部一闪而过的闪光吸引了她。那是一张漏出半只角的镶金边明信片，非常普通的款式，背面是手绘的风景画。

那无边的绿色圆叶和星星点点的粉红花蕊胡希有些面熟，但总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奇怪的是池边桥上的那一抹倩影，明明不是胡希所熟悉的任何一个人，却好似可以是所有人。

胡希不懂美术，只得翻过明信片观察起背面来。入目是一片空白，什么邮政编码、地址和邮戳都没有，她微移手指，也只是在右下角发现了一个淡蓝色的钢笔印记——“玉”。就在她好奇这位“玉”是画的作者还是寄信者时，上方传来了闭馆的呼喊和人们收拾书本、桌椅的脚步。她赶忙将明信片夹进书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二楼混在人群中间出了图书室。

屋外已几乎是一片漆黑，大雾四起，烟雨朦胧。胡希故意放慢脚步，慢慢地，前面的人影也逐渐远去。她还没走到学堂门口，晚间的雾气就逐渐蔓延到眼前。峤村的路上没有城市里那种常亮的路灯，阴雨绵延中，傍晚的那点光线早就无法眷顾胡希眼前的路。她小心地走，沿着右边学堂窗里透出的光，目不转睛地看向前方，正准备右拐进小巷，却和一个抱着橘猫的大叔打了个照面。

“啊，抱歉！”

“没事。”大叔单手稳稳地抱着猫咪，和胡希错身，没有半点眼神停留在对方身上。

胡希有些错愕，心中暗自思忖着。可今天已经做了太多超出常理的事，她不敢再对他人的秘密有半分好奇心。于是她率先后退了几步，等梁叔抱着猫离开小巷才有所动作。

可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道黑影骤然从胡希身边略过，溅起的水花把胡希的裤腿整个淋湿。胡希依照惯性扭头，却在那片昏暗的烟雨中窥见了一座石拱桥正静静矗立在学堂斜前方，而那座石桥上竟站着一个女人。

时间在此时此刻如同静止一般。胡希有些不敢置信，她转过身，又往前走了几步，面前的石桥就离她更进了几分，桥上的女人也看得愈加清晰。女人随风飞扬的长辫和裙摆都透露着违和，却好似她本就应站在那里似的，站得泰然自若。

但变化就在一瞬间。胡希连呼喊都做不到的那一瞬间，女人身上绣着暗色花纹的锦缎好似活了一般，群拥着向胡希扑来。灵动的、繁复又精致的花纹，和落在胡希脸上的雨水一样，既有生命又死气沉沉。是的，矛盾。胡希知道，但万事万物的矛盾汇集在一起的时候，感官就失去了作用，只剩下了本能。

胡希不敢喘息，她忍不住伸手想要触摸这无与伦比的一切，但池中的花蕊和叶片陡然升高，如同吞噬一切的妖魔巨口将下落的女人淹没。

世界安静了。

只余留了水中摇曳的那些——绿色的叶、红色的花弥漫在雨夜的池塘里。

“啪嗒！”“噗通！”

胡希的双手还在半空，刚借来的书本和手中的小粉伞都落地，掉出的明信片被雨水浸润。

眼前的场景瞬间扭曲散去，已经站在池堤边上的胡希和某个见之不忘的双眸再次相对。

男生有些错愕的眼神往几乎全身湿透的胡希身上上下下打量，然后一个响指敲醒了她。“把伞去撑起来。”胡希直到听到对方讲话后仿佛才能呼吸一般，愣怔地转身，捡起洒落一地的东西。

此时，几乎整个身体泡在水中的男生才双手撑着池堤，利落地从荷花池中钻出。他穿着单薄，泥水在雨丝的冲刷下顺着少年精瘦结实的上身滑落，最后隐没在深色的裤管内。少年随意地甩甩脑袋，捡过池堤边事先放下的伞和伞下半干的外套和鞋，光着脚，头也不回地从胡希身边略过。

“你！”

男生回头，侧对自己的虎目在晦暗的环境里依旧闪闪发亮，他静静地注视着胡希，等待她将话语补充完整。

“...你刚才...有没有看见桥。额，我是说一个女人，一个站在桥上的女人。”胡希语无伦次地说着，潮湿的书本在她本就不算干燥的衣襟上压出一个浅浅的痕迹。

“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你不去相信，它就可以不存在。”男生凝视着胡希惊恐的双眼，缓缓吐出的话近乎低喃。生硬又有些答非所问的话语说完，他不再等胡希的反驳，转身也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在相对寂静的环境中人很容易放空，然后迷失。胡希感觉全身的温度都被雨水给冲刷了个干净，只有机体自带的本能反应催促着她机械性地走回家。脚上的网格运动鞋早已被雨水浸湿，踩在石板上全是水声。

突然，胡希眼前出现了一丝光亮，然后这光亮越变越大，照亮了她面前的一大片青砖。一个女生从启智学堂的大门后走出，手中还抱着一本加厚的速写本。她似乎也被在青砖上龟速向前的胡希吓了一大跳，从学堂中透出的光亮也随之微微晃动了一下。

胡希转身，和刚跨出门槛的女生打了个照面。

她打量着对方，见女生估计和自己也差不多大，虽然身材高挑，但眼中的神情是与自己类似的青涩。女孩有着一头比自己还要长一些的及肩短发，在两侧精致的编发把一双白皙可爱的耳朵露出，显得少女俏皮又精神。

就在她刚想继续前行时，从身后又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所要传达到的对象也是胡希刚巧眼熟的——“孟叶！你怎么还在施老师这里！舅舅都找你半天了！我饭都吃好了，结果你还没回来。”

两个女生齐齐转头，胡希就见着从竹林深处拐弯出现的梁行源，她赶忙快走几步弯进了小巷。匆匆躲避了这场尴尬的会面。此时，放在裤兜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她掏出一看，才发现从半个小时前，外公家的座机电话就以5分钟一次的频率给自己的小手机打电话了。只是她为了去图书室，特意调整的震动模式，这才一个都没有接到。她赶紧滑向了接听键，直到耳畔传来小老头又是担心又是愤怒的呼唤，她才感觉身体的温度才缓慢在四肢百骸间弥散。

“对不起，外公。让你担心了。”她赶紧往前奔跑，将身后的蚀骨阴暗和挥之不去的黏腻诡异甩在脑后，“我在叮咚小卖铺了，马上就到！”

“啪嗒，啪嗒，啪嗒。”

“嘎吱，嘎吱，嘎吱。”

“啪嗒，啪嗒，啪嗒。”

规律的声音自门后传出，在房门口止住。

似乎有人自楼梯走到胡希的房门口，徘徊着。

胡希睡得很不安稳，风从用于流通空气的那条缝溜进少女的屋内，吹动遮光的窗帘，轻纱扫过有些皱起的书页。她在迷蒙中，感觉后背处有风灌入，于是伸手随意地把薄被往上一提，半张脸都埋进了柔软的被窝里。

在迷蒙的梦中，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孩，被另一个稍长一些的少女牵住小手。胡希被那道纤细的身影牵着走过了傍晚去过的图书室，走过了启智学堂，走过了靠近自己家的大天井池子，还绕过了大榕树，来到了一个可以看见大片田野的地方。环溪从两人身后缓缓流淌，奔向山的另一边。一座古朴大气的青石拱桥就矗立在环溪之上，俯视着两人。

胡希对这里有些陌生，他忍不住抬头去看那个牵着她来到这里的少女。

“这里是哪里？”

少女指着那座石桥，嘴一张一合的，但胡希没有听清。她大声地呼喊想要反问，可瞬间就像是被掐住了脖颈。

无法出声，无法表达。

那双无形地双手再次发力，胡希甚至无法抓紧那个少女的手，她感觉自己的脖颈就像一张毫不起眼的纸被虚幻的双手揉捏搅碎。

“...小月...小月......”

声音由远及近，最后来到她的耳畔，紧贴她的耳膜般呢喃。她已经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醒了，但双眼却依旧置身浓雾，无法分辨。好像那个少女用纤细的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

然后她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啪嗒。”

“嘎吱，嘎吱，嘎吱。”

“啪嗒，啪嗒，啪嗒。”

脚步声最终在房门前停下，胡希终于睁开了眼。她陡然坐起，就在她能睁眼的瞬间，她清楚地听见门外传来了一声——“小月。我是阿水，我能进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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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3 雨夜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