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朔 第68章 湖水

零点的查房过后，化不开的黑暗和浓雾渐渐占据了宿舍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拉扯着窗外稀薄的月光，连同时间悄无声息地向前移动。

屋内紧张与惊恐的情感逐渐恢复于平静，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

现在是凌晨两点。

武空岚关闭了散发着微光的手机屏幕，掌心抚上了门框。

“吱呀——”

整两点到，他准时推开了宿舍门。

看清楚门外的情况后，饶是武空岚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却也不由得一愣。

幽长的走廊上，复制粘贴一般，一扇扇宿舍门都整齐地打开，皆露出了黑洞洞的缝隙。随后，那些被泡到浮肿的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僵硬地从中挪了出来。

迟缓，面无表情，像一捧污浊的冻土。

如今的情况下，明明不会有任何一间宿舍开门放他们进来，为什么他们还是能从门中走出？

武空岚眉峰微凝，手上无定形的黑色物质若隐若现。

要杀两个看看效果吗？

不，现在还太早……

他将带有灰色徽章的校服披在了身上，跟着大部队赴往天井，准备迎接第一堂户外课。

今夜，明月高悬，却不算是个出门的好天气。

雪白的月华洒下，本该把明亮投向大地，却因为浓雾的遮掩而起不到任何照明作用。楼外，小路上暗沉沉的，仰头而视，只能看见乌云后若隐若现的月影，让整个校园昏昏沉沉的，像一只没睡醒的猫。

11、尽量避免直视月亮。

武空岚随学生们出来后，很快想起了这条规则。现在，他孤零零地伫立在路中央，盯着月亮已经有了好一会。

学生们木讷地依次从他身边路过，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月亮就在那里，透过重重黑雾，尽职尽责地充当着一个太阳反射板的作用，它的表面凹凸不平，在圆圆的表面上留下了陨石坑洞的形状……

坑洞？

不知道是不是武空岚的错觉，月亮上的坑洞的遍布形状似乎有些奇怪。

有点像……一张人脸。

一张在微笑的人脸。

右眼处一道红芒闪过，变了颜色，透过一切表象径直看向天际。

这一看，他便确认了。

它确实在笑。

密密麻麻的坑洞在那张惨白的脸盘子上拥挤在一起，不断蠕动变化着，硬是挤出了点密集的棱角，疏密变化间，一张扭曲的笑脸若隐若现。

它似乎察觉到了武空岚的目光，于是转动了自己臃肿而隆起的庞大身躯，正对着他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布满银盘的巨大咧嘴笑。

武空岚：“……”

俗话说：宁听鬼哭，莫听鬼笑。确实有他的道理——这晦物长得也太丑了，一笑起来简直是精神攻击级别的冲击。

同学们行进的队伍已接近尾端，武空岚顶着月亮的目光，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去，踏入了被教学楼围绕的天井中。

他从没忘记自己来到这里最初的目的——寻找缺失的记忆。

平胜路开始，他首先想起了手中这把黑色的武器。乌尔达小镇的第二梦境中则补全了武器的来历，与白发魔女短暂一瞥，他半懂不懂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从梦主心脏处拿回的记忆，揭露了‘岚’的来历，给予他归处。

第三场梦中拿到的记忆，则是在深渊中挣扎的日子，和休戚与共的伙伴。

……按照史料推测，接下来，他要经历的是……叛反。

独属于凌烨，独属于华国开国皇帝的功绩。

如梦似幻的二十多天过来，凌烨永远锋芒内敛，平缓的语调像神话里的温柔乡，包括他自己在内，没有人能将他与那位帝君联系在一起。即使恢复了小时候的记忆，印象里的凌烨也如一潭春水，动人心弦。

挑起战乱，叛国称帝，开万国之盛世。先生……究竟经历了什么？

…

“喂…你疯了！这个时候出去？”

黑梭梭的男生宿舍走廊里，杨涵的舍友又惊又惧地冲着他的背影小声问道。

晚上零点，敲门声响起时，他们宿舍明明没有开门，却还是迎来了两名不速之客。他们吐出湿气中混杂着腐臭的气息，在每个人的耳边不断喃喃。

“你睡了吗？”

“你睡了吗？”

“你睡了吗？”

……

没人敢睁眼，也没人能睡得着。

煎熬的一个小时过后，惶惶不安的人终于迎来了解脱——那两个鬼就像是受到什么指引似的离开了宿舍，给他们留下了没上锁的门，和一间可能变得安全的宿舍。

可这种时候，舍友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跟上去看看。

这不纯找死吗？！

杨涵站在门口，攥紧了拳头。

舍友说得没错，现在出去，危险性太大了。这次的特殊区域看上去平平无奇，却远比他想象的更危险：难以分辨对错的食堂餐食、不经人同意就进入宿舍的舍友，这些都是以物理难以消抹的威胁，大大束缚了入界者的攻击和预防手段。

所以，他更应去试探规则，保护普通人。

半夜出门会发生什么？现在正是试探第七条规则的好时机。

杨涵狠狠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推开了房门。

门口处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

赵明曦早已梳洗整齐，倚在门边，见到杨涵后，他朝杨涵晃了晃手机道：“2：25，你有点慢了，小同学。”

得到杨涵的回应后，赵明曦已经先一步动用了能力，将整个楼层收入眼底，仔细检查了一遍。

“三楼现在没有那些晦物，咱们抓紧时间！”

杨涵凝重地点了点头，和赵明曦一起，小心地奔向了楼梯的转角处。

“我们该怎么试探这条规则？”

赵明曦走过楼梯转角，又一次观察了二楼的情况，这里依旧没有晦物的痕迹，让两人都稍稍舒了些心。

“嗯……去校园里转一圈？”

杨涵的鞋底踏过地面，带起了飞扬的灰尘。

7、夜间十二点到五点之间请不要出宿舍门，不要理会门外的任何声音，不要说话、不要如厕。

这条规则更多是针对呆在寝室里的人，他们现在只违反了一半，对于到底该怎么做，两人心里其实也没底。

…

说起来，赵明曦突然意识到，这条规则的后半段，其实已经有人替他们违反过了。只是武空岚违反的手段太过暴力，实在不能确认普通人违反后到底有没有危险性。

这真是……那是什么！

第一层的转角处，有一抹黑影在赵明曦的眼皮子下一闪而过，引得他下意识伸手挡在了杨涵面前。杨涵反应也很快，立刻唤起了自己体内的晦物，凝出一道风刃朝黑影方向砸了过去。

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两片盆栽上的叶子被震了一下，悠悠而落。

杨涵浅浅舒了口气，小声道：“应该只是猫之类的小动物，在学生宿舍门口，它们很容易聚集。”

他回过头，却看到了阴影中赵明曦算不上好看的脸色。

看着他的表情，杨涵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脸上一下子有些泛白。

“咱们……是不是又违反了一条规则？”

“……”

赵明曦抬眼看他，目光里透着凝重。

“我们现在最好的选择，或许是直接回宿舍。”

两人放轻脚步靠近盆栽，发现走廊尽头处竟是一面镜子，周围环境太暗，他们站在镜子前，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两条虚影。

和镜子里面部一片漆黑的自己对视时，赵明曦没由来地头皮发麻。

太平静了。

刚才杨涵打出的攻击像是泥牛入海，没在这镜面上留下哪怕是一道刮痕。脚边落叶被风卷起，落在镜面前，没留下任何物像，只余一片扭曲。

周围的寂静让人毛骨悚然。

两人僵在原地等待许久，什么都没有发生。

违反规则会有什么后果？没人知道。但赵明曦和杨涵清楚，他们正是为探索而来。

两人对望了一眼，面色都不是很好看。

“怎么办，要回去吗？”杨涵问。

铃铛的花纹硌着手心，赵明曦咬咬牙，还是决定走这一趟。

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谈何保护他人？

月影斑驳下，武空岚隐在天井的阴影中，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的课堂。

诡异的月光受高大的教学楼遮蔽，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投下了一片昏暗的灰黑色区域，此刻，那些死尸般的学生们正跟随着一名老师的引导，僵硬地做着操。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看不清脸的老师大张着黑洞洞的嘴，一张一合，吐出不自然的调子。在他的身前，数不清的白肿学生整齐划一，跟随他的口号甩动自己的胳膊和腿，像是在锻炼身体柔韧度的僵尸。

滑稽而邪异。

当然，如果那些学生在做操时不要把肢体掉的到处都是就更好了。至少气味会好闻一些。

武空岚仔细观察那些肢体断口处，微微皱起了眉。

这些东西，有些不对劲。

断口处被不知名液体泡得发白，断掉后不仅没有肉块的纹路和韧度，反而流出了一股粘腻的液体，就像是……

“你为什么不去做操？”

不似人声的音调突兀地自身边响起，和刚才喊口号老师的声音一模一样。

……

倚墙而站的青年神情漠然，自上而下斜睨了眼突然出现在自己身旁的老师。

果然，刚才看不清他的脸并不是因为他站在黑暗下，而是因为他根本没有除嘴以外的五官，平滑的脸部白纸一样，干干净净，不知道是怎么看到人的。

武空岚没被吓到，反倒是无所谓解释道：“我身体不适，不能跑步。”

怪物教师那张滑溜溜的脸又凑近了武空岚一些，似乎在疑惑什么，但很快，他注意到了武空岚校服前灰暗的校徽，只能不情不愿地缓下了质疑的动作。

良久，他从喉咙中挤出了一句：“下不为例”，便离开了。

解决了这小小的插曲，武空岚重新把视线移回了做操的学生身上。

然而，正是移开视线的短短一瞬，那些落了满地的断肢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捧捧微微摞起的灰白色土堆。

武空岚靠近土堆，低头凑近观察这些土堆，总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泥土…校徽上的花朵…不知品种的蔬菜…

这三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下一堂课很快到来，武空岚打了个哈欠，跟着大部队的步伐，来到了这所学校的人工湖旁。

月光荡漾，波光阵阵，夏夜的微风拂过湖面，竟让这里静谧得有些温柔。

当然，如果这周围再添些蝉鸣鸟叫，就更像一个正常的湖泊了。

3：00—4：00去往人工湖上泛舟，沐浴月光

人工湖坐落在校园的正中央，课表说的模糊实际的上课内容也很平和。深不见底的湖泊上，零星的几片白纸纸钱一般随着水波飘荡沉浮，孤零零的，看不出名堂。

没有脸的古怪教师划着船从湖心缓缓驶来，开启了他的讲解。

“…乘船泛舟掀开纸片…显影…锻炼运气…考验适配度…”

他说得断断续续，武空岚却听懂了。简单来说，就是让学生轮流坐船去掀开湖面上的纸片，纸片上显露出图案后，教师会根据图案进行评分。

听上去很简单，但也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武空岚无视教师的讲解走上前去，手指轻轻接触水面。

这节课出现的毫无意义，放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水波缓缓漾开，一圈一圈纠缠上他的手指，明明只是刚入秋的季节，这水却凉的刺骨，像是陶瓷罐子贴上来的触觉。

“好疼……”

武空岚一怔，立刻收回手指朝周边看去，除了呆滞的学生外，并没有其他人。

刚才的声音……好像是从水里传来的？

武空岚皱了皱眉，直接将整只手浸入了水中，效果斐然，这次他不仅听出了说话人的性别，还听到了些其他的东西。

“他最好说话了，可是我怎样也拿不到他的信。”

谁？

圆形的水环以武空岚为中心扩散开来，似乎在昭示着他心里的不平静。但这湖水就像是死了一样，再也没了下文。

见人工湖再也没了动静，武空岚起身观察周围，有些惊奇地发现：这些向来木讷呆滞的尸体学生，脸上竟明显露出了害怕的情绪——上课了。

尸体们犹豫了一阵后，几具人呆愣愣地上了船，飘飘悠悠地靠近了纸片。

第一个人率先伸出手，掀起了一张纸。

纸上黑乎乎一片，模糊的像素点遍布，只留下看不清的照影。

武空岚视力不错，仔细观察许久，也只能从中看到一个小人的轮廓，和它身后看不清的漆黑色物质。

还不等武空岚施展能力让自己看得更清一些，下一秒，掀开纸片的学生身后一黑，像是有什么东西推了他一把，猝不及防间，将他带进了河里。

好在，这深不见底的湖底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威胁，挣扎了一会后，靠着自己的努力重新爬上了岸，除了身上被泡得更白外，没有什么变化。

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

虽然这些掀纸的学生都被纸面内容折磨得狼狈不堪，却都并无大碍。

他们在害怕什么？难道是湖水本身？

课程还在继续，武空岚顺水推舟地上了船，开始了自己的课程。

在好奇心的鼓动下，他也像之前的学生一般伸出了手，掀开了面前的纸片。

一幅月景。

如细胞般粘合在一起的月面空洞扭曲地聚集在一起，不出所料，它透过纸面，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月亮虽然恐怖，但暂时并没有什么杀伤力。果然这幅图一出，周围的学生竟都露出了明显的羡慕情绪，大张着嘴，直勾勾地看向他。在这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武空岚平安地下了船，甚至连衣角都没被沾湿。

但他后面的人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似乎是今晚的第一次，一张雪白色的人影被从水中捞起。人影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却让武空岚感到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那学生看到后，立刻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尖叫声！

紧接着，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一道凌冽的寒光从他的身体里射出，切豆腐一样将其斩为了两半！须臾后，尸体土崩瓦解，他直接化作一捧烂泥，连同脚下的船一起，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湖底。

湖面很快又归于平静，不见人影，只留几条荡漾的波纹。

武空岚在一片惊呼中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那道剑光……又是强烈的既视感。这片区域明明全是近现代的建筑，却好像处处都与他有关。

白天和黑黑夜不同的规则和课程，意义不明的校徽，构造奇怪的尸体学生，微笑的月亮，不知原理的课程……不过短短半天，这些信息就已足够繁杂而庞大。

事关凌烨和自己的过去，武空岚略有些心急，不知不觉间就对这些挡路的尸体学生起了杀意。

破解之道在哪？记忆权柄又在哪？

这场校园规则怪谈的特殊区域背后，到底是怎样的晦物？

显影课接近尾声，除了一个化作泥巴彻底死亡的学生外，再无伤亡。

今晚终于只剩一节课。

正当大部队准备前往所谓的四号教学楼上课时，武空岚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

这个时间？

他疑惑地掏出了手机，看到大群里的消息时，心下骤然一紧。

b班-赵明曦：［图片］

b班-赵明曦：别伤害植物！别被他们发现！

…

武空岚大致判断了一下图片的位置，无奈地揉了揉因熬夜而拧起的眉心。

看来今天这个课是非逃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