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一渡 第95章 阑珊处（6）

楚羡一觉醒来，看着身边的露珠儿，颇为恍惚。

她此刻背对着他，睡得极熟。

这是他日思夜想了许久的场景，可如今身临其境，内心却还是苦涩。

他们两人从未这样平静和缓地相处过。

从前也刻骨相爱过，可最为相爱的时候，只顾着用尽全数的时间相互怀疑、相互猜忌，仿佛这场情爱若非受尽折磨，便不够真挚可信。一片真心满满当当捧在手里，却都不愿交给彼此，非要先争个输赢再说。

他缓缓俯身，在她颊上拓下一个温柔的吻。

他垂下的发丝落在她眉眼之间，她蹙起峨眉，嘤咛一声，转过身来，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他周身肌肉瞬间触电般紧张起来：“露珠儿……”

她却喃喃道：“如朝，别闹……困……”

他双手蓦地攥紧，如朝……如朝……

是啊，她怎么会忘却呢，她和那个人的命运，看似背道而驰，实则殊途同归，从来都是连在一起的。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楚羡眸中浮现哀求神色，他对睡梦中的她耳语：“如朝还在，我也还在，别走了……珠儿，别走了……”

于此同时，关有暮站在天子殿门槛处，望向苍穹之上由人间透来的渺渺霞光，轻轻诵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孟婆何故这般感慨？”九忧走到她身侧：“你不是轻易伤春悲秋之人，原来也会被往事所累吗？”

关有暮笑了笑，问了九忧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大人可曾对谁许下过承诺吗？”

九忧听了此问，脑海中又浮现出方如也初到阴曹的样子：“有过，我曾答应一个人，照顾他的亲人，不再让她受任何人欺侮。”

“那……这个诺言，大人做到了吗？”

“还有许多需要做。”

“不惜代价？”

“君子一诺，不论代价。”

九忧答完，抬眼望向关有暮，竟发现她眼中有了泪：“有暮……”

关有暮回过神来，抬手拭了拭眼角：“抱歉，我失态了。是啊，君子重诺，不论代价……”

九忧不再追问什么，谁都有过往，不是每段过往都可以追忆。

两人就这样枯站着，从天边昏黄，到彻底失了光。

方如也伸着懒腰打着初醒的哈欠来到天子殿的时候，便看见这两尊不动大佛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方如也感到十分困惑，加快脚步走到关有暮身边，同他们二人并排站着，探着脑袋望向同一个方向，找寻着是不是有什么自己没发现的异样。

“我说……“方如也没看见什么特别之处：”你们俩看什么呢？夜观天象吗？地府又没有星星……怎么观星啊……”

关有暮却笑了，不做回答，转头径直问道：“方如也，你知道我为什么总不给你好脸色吗？”

“啊？”方如也被这个问题问愣了，可孟婆笑容坦荡，想必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答案：“为什么？”

关有暮接下来的话很是伤人，语气却又透露着无奈与苦涩：“因为我讨厌你，讨厌你哥哥。”

这个答案远远超出了方如也和九忧的预料，方如也一脸不可置信：“我哥哥？怎么……你暗恋他啊……“

方如也这么说，也不是没有理由，方如是生前痴迷武学兵法，对男女之事素来是不开窍的，也因此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伤了很多喜欢他的女孩子的芳心，其中也不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但她又想了想，这时间对不上啊……

“不对，你出生的时候我哥都死了三百多年了，他身后名声很是不错，你怎么讨厌起他了？”

“因为一个虚无的承诺……不过这实在是个很长的故事……”关有暮话只说了一分：“走吧，先带我去见她。”

方如也一脸懵懂，九忧也是满心不解，只连同关有暮一起，朝晚霜町西头走去。

本以为关有暮这一番控诉过后，这一路应是相顾无言。

可没想到，关有暮就这样仓促地，道出了楚羡这桩往事的主角之一。

“大人先前说过，楚羡生平中，被人广为议论的人物，有这样几位，天命，祸国，名将，双姝。其实还有一位。”

“还有一位？”九忧自问熟读史书，若有这般人物，不会错过：“谁？”

“楚羡一生峥嵘，战功赫赫，若不是方如是珠玉在前，战神之名，说不定就落到他楚羡头上了。但他生平百战之中，有两场战役，险些要了他的命，二位可知是什么？”

方如也心中思度片刻，回答道：“两场都在他做宰辅的时候。第一场，是北境宿敌胡然，于天寿四年骑兵南下，直逼后凉腹地，再攻三城，中土就要江山易主。彼时朝堂之中暗流涌动，风雨飘摇，皇帝年幼，楚羡是监国重臣，可迫于战事压力，他还是去了前线。此战虽勉强胜了，但后凉十五万大军，班师回朝的，仅三万有余。楚羡回到都城时，身受重伤。谁知还未痊愈，便迎来第二场大战。西境五国联合向中原进发，企图在后凉疲弱之时，将其分而食之，这一战打了足足三年，区区三万兵力，竟生生吞了敌军十万之众，这般以少胜多，实属罕见。此战过后，楚羡已经民心在手，回到中枢，得后凉殇皇帝禅位。之后楚羡便以区区三十出头的年纪，开立东楚，一扫后凉积弱，创令盈盛世。”

“不错。听上去或许传奇，楚羡之能似乎近神，但此二战确实凶险，史书所载不算夸张。”关有暮又问道：“可楚羡不是孤军作战，他有两位极能干的帮手，二位可有耳闻？”

“一位是定波将军寒予安。至于另一位……”方如也答不上来，她虽喜读史，但都是粗读，关有暮突然问起，她一时想不起来。

“据说……”九忧将话接过去：“这两场战役打得十分艰难，胡然也好，西境联军也罢，都是有备而来，行军莫测，兵力奇强。东楚正史提过一笔，这两战能胜，除却楚羡骁勇，还因他得过高人于兵法之上的指点。”

“不错……”关有暮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驻足观望，他们眼前小路尽头，便是楚羡的居所了，夜灯长明，不知其中男女此刻是在争执，还是在温存。

方如也看关有暮出神，似有怯意，便伸手拉住她的手，以示鼓励。

关有暮被手上袭来的温暖惊了一惊，继而反应过来，感激一笑，一边往前走着，一边继续说道：“后凉末年，是乱世，却也因为世间良才，成就了一段风华绝代的岁月。忠奸直佞，各有本事，粉墨登场，百家争鸣。天命、祸国、名将、双姝，还有……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