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墨绿长衫,头戴木簪的妇人施施然走向御辇。
本是最为朴素的装扮,却因这妇人眉眼间的气韵平添了万分雅致。
岁月从不败美人。
皇帝凛眉笑了,唇角衔着寒意:“夫人说什么?”
“陛下!”右相沈林上前叩首:“内子无状,望陛下宽宥!”
说完便拉扯妇人的衣袖,提醒她跪拜行礼。
“放开我!”妇人挣脱开来,眼里是无限的怨怒。
“岚儿!”沈林急吼道。
“母亲……”沈砚也走到裘望岚身侧,跪了下来。
“夫人。”皇帝语调却是悠然极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臣妇说,这桩婚事,臣妇不允!”裘望岚在跪地叩拜的丈夫儿子跟前,站得依旧挺拔。
“哦?”皇帝笑得更开怀了些:“年轻人两情相悦,多年的情谊,夫人为何不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此刻面上虽是笑着,周身却全是厉色,可这位右相夫人却在此时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回禀陛下。沈箴前些日子生了一场大病,身子还未大好,年纪虽是到了,但她当下这副破败体魄实在不是婚嫁生育的好胚子。况且,沈箴她娘在沈家无牌无位,并不是沈家承认的人,沈箴虽在我沈府养大,却并非沈家堂堂正正的女儿,如此身份,如何能高攀左丞之子?故此,臣妇不允这桩婚事,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这番话过后,又是一阵寂静默然,只有沈家父子将头叩得更低。
此时的汪珹有些五味杂陈。他设想过这场春宴上会有许多变故,唯独陛下和右相夫人这一问一答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右相夫人对沈箴并不好,小时候他见过沈箴身上许多伤痕,都是拜这位夫人所赐。方才这一番陈情,更是处处透着对沈箴的偏见和贬低。
可是当他有些担忧地望向沈箴的时候,沈箴的眼睛里已然有了泪光,而这泪光里流露出的,竟然是……感激。
汪珹并不怀疑沈箴方才答应嫁给他的真心,可此时她眼中的感激,是为什么呢?
皇帝听完裘望岚的话,并不在意,反而打趣道:“哎……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棉袄,夫人话里话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无非就是舍不得这个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想让她多陪自己两年。”
说到这里,看向沈砚:“砚儿,你可有些吃味啊?你这做儿子的在你娘亲心中的分量,怕是很快便不如你妹妹了。”
这句话听上去只是君主同臣子一家话了家常,裘望岚却瞬时僵在原地。
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这句话并不是在随意调侃,而是在提醒她,不要因为顾及这个女儿,忘了自己的儿子,这场婚事并不是沈箴一个人的事,这场婚事关乎沈砚,关乎沈林,关乎整个沈府的荣辱。
正在她慌乱无措时,沈箴却跪着走向她,悄悄拉了拉她的衣摆。
她低头望去,便是这丫头一双泪眼。
“母亲……我是真心愿意嫁给阿珹的,求母亲应允。”说完便狠狠叩了头。
汪珹起身,走向裘望岚,又是一拜:“伯母,汪珹在此,向天起誓,今生今世,对箴儿好,唯她一人,从一而终。若违此诺,必无善终。还望伯母允我二人。”
“你们……你们……”裘望岚看着自己匍匐在地的儿子,看着这两个跪地求她的无知少年,眸中苦痛不言而喻:“你们懂什么……”
话说到这里,众人皆知,右相夫人虽不情愿,但还是松了口。
沈林起身,想要搀扶裘望岚,却被她扬手甩开。
夫妇二人往席间走去,正要落座,听到陛下开口:“夫人,今日喜事颇多,孤自雀跃,汝此番失礼,下不为例。”
裘望岚当即垂首俯身行了一礼,只是任何人看不到,她一双眼底满是怨恨。
皇帝也收敛了冷意,对汪珹沈箴说道:“既然你二人情投意合,这婚事便就这样定下了。”
“陛下。”沈箴擦了擦眼泪:“臣女有所求。”
皇帝又打量起这个孩子,有了兴趣:“你求什么?”
“臣女想尽早成婚。想……想在兄长成婚之前,行吗?”
“为什么?”
“臣女……臣女斗胆,可否……可否不答陛下这个问题?”
“放肆!”皇帝身旁的太监总管呵斥道。
沈箴立马又毕恭毕敬磕下了头。
皇帝先是愣了愣,继而朗声笑道:“哈哈哈哈哈有意思。你这孩子真有意思。准了!”
“臣女多谢陛下!”
这场春宴几家欢喜几家愁,声势浩大地开始,颇为尴尬地结束,人群散去,最后只剩几撮人马私相交流。
汪珹见父亲喝多了,有些蹒跚,便走过来搀扶,却听父亲说道:“无妨……无妨……你对沈箴应当有不少疑问吧,去吧,为父……为父有小厮搀着,无妨……”
另一边,陈婷紧紧跟着沈砚,两人一起来到右相夫妇跟前,沈箴落单,也只好回到家人身边。
陈婷本来想跟未来公婆好好行个礼,可右相和夫人显然不愿多聊,右相对陈婷笑了笑:“孩子,我们知道你的心意,但今日伯伯和伯母实在是有些疲累了,我们来日方长。砚儿,东楚也好,咱们沈家也好,都没有那么多陈腐规矩,成婚前不许见面这样旧俗无甚必要,你近日多陪陪婷儿,你是男儿,自当主动些。”
沈砚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陈婷听说沈砚要陪着她,自然喜上眉梢。
右相夫妇相携走远,三个年轻人呆呆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沈箴为了缓和气氛,开口说道:“陈小姐你好,我是沈砚的妹妹沈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听父亲说过,陈小姐一代巾帼,常常随陈统领行走各地监军练兵,也多住在关外,小妹十分佩服。若你在都城有什么短缺或者不习惯的,尽管开口。”
说完还伸出右手,想和陈婷握一握。
陈婷却久久不说话,来来回回看了沈箴好久,最终横眉冷笑:“妹妹?一家人?你一个私生女,还要和俺成为家人?”
“陈婷!”沈砚怒极说道:“谁许你这样说我妹妹?!”
“你发什么脾气?俺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没听陛下说吗?你这个亲生的儿子都快赶不上人家这个外来的闺女了?你啊,就是太好心了才会在家里吃这种哑巴亏,你放心,俺以后护着你,俺倒要看看是哪个蹄子敢欺负俺男人。”
“你!”沈砚被这番话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沈箴在旁边,看着被怒气和羞愤憋得难受的沈砚,刚想开口说和两句,却听身后一个琅然男声传来。
“侠气?爽朗?箴儿,你太高看她了。”汪珹走到沈箴旁边,牵起她的手,柔柔看着她,一丝眼神都未投向陈婷:“我们走。”
陈婷虽不知汪珹的具体意思,但高看二字远非好词,她是明白的,作势要争论一番,可无论陈婷在身后如何叫嚣,汪珹和沈箴渐渐走远,未有片刻逗留。
沈箴小心翼翼在汪珹身边走着,他周身绕着极怒之气,握着她的手也极用力。
“阿珹……”沈箴试探说道:“生气了?”
“嗯。”汪珹倒也不隐瞒。
“陈婷头回见我,都城里风言秽语那么多,也难免……”
“沈识之当真让人瞧不起!”
沈箴愣了,原来他在气这个,气沈砚没有帮衬她,她心中渐渐涌上暖意,耐心劝说道:“你让沈砚如何,他又能如何,那是他未来的妻子,是要同他相守一辈子的人,人家确然是针对了我,但言语间全然是在维护沈砚。而且,陈婷还是禁军统领的女儿,是陛下亲自指的婚事,这位姐姐你也看到了,不是个沉稳性子的人,要是惹急了她,一状告到御前,又是一堆麻烦事。他能吼陈婷一句,能认我这个妹妹,已然很是尽力了。”
沈箴解释完这一堆,汪珹还是不说话。
沈箴笑了:“有这么生气吗?往日我说不过三句你就气消了,怎么今日……”
话还没说完,便被汪珹一把拉到怀里,沈箴抬头,眼前便是汪珹一双委屈极了的眼睛。
“怎……怎么了?”沈箴脸红。
“你不能这么向着他,你得向着我。”汪珹急急说道。
“嗯?……哦……哦,好。”
看着沈箴慌乱的样子,汪珹渐渐将手松开,两人初初站定,霎时觉得尴尬。
沈箴挠了挠头。
汪珹叹了口气,又牵上她的手,踏着月色,接着往前走去。
“对了,你为什么求陛下让我们早成婚?你是怕沈砚在先,自己伤怀?”
“不是。”
“那是为何?”
“你们二人,从小开始就被两相比较,有很多事,在我心里,你未必输给沈砚。哪怕在我心悦沈砚的那些时日里,也是这样认为。可因为众多机缘,你在悠悠众口之中,总是逊他一筹。”
“嗯,所以呢?”
“所以,我想你赢一次,至少在情爱这桩事上,赢他一次。我知我并不是多么好,你娶我也并不多光彩,只好在时辰上下功夫。我……”
“呜……”沈箴的话,被一个吻打断。
满城月色,春风习习,宫城之下,她被他欺身吻上来。
初始的时候,她有些惊慌失措,可他实在太温柔,他的唇舌也太温暖,让她竟生了留恋。一双唇辗转来回,每当她觉得将要窒息的时候,他便稍稍松口,空气重新流入,有些甘甜。刚一有了喘息之机,稍稍回神,他便又缠绵吻着。
“嗯……”沈箴越发觉得双腿发软,嘤咛起来。
这个吻和沈砚当初的那个吻太不一样,刚想到这里,汪珹便咬了她的下唇一口,她还未来得及吃痛,便又被那一双柔唇融化。
到了最后,她只能六神无主瘫在汪珹怀里。
他的声音沙哑,和着鼻息传到她耳朵里:“箴儿,吻我的时候,别想着别人,我不喜欢……”
她听后,站直身子,看着汪珹,然后用力环住他的腰,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脏隆咚作响:“好。再也不会了。”
汪珹抬手抚摸沈箴的脑袋,露出笑容,沈箴亦然。
少年之爱,终比夜色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