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之前还暗自较量的众人,落座之后全然换了个样子,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竟真有了些风流之相。
那位王爷倒是没再找云茧和秦鸳的麻烦,和楚羡你来我往聊得热络,倒是其他世家公子有不少忙着灌秦鸳酒喝,云茧数次要挡,都被拦了下来。
不消片刻,秦鸳身姿便不大稳当了,手肘撑在木几上,如玉的手指轻揉自己的额头,眼神如雾,似是无意,瞥了一眼云茧,又看了一眼楚羡。扶额的手臂袖子滑落下来,露出凝脂一般的肌肤,落入众人眼里,许多公子的笑意中,刹那挂上一层暧昧。
“秦小姐,相逢恨晚,再饮一杯?”不知是哪家的男儿,露出轻佻的语气。
“多谢公子,可是……可是秦鸳……实在不胜酒力……”说完这句,就要向云茧倒去。
就在此时,旁边一直默然的云暹拿过了秦鸳手上似握非握的杯子,声音朗朗,从面纱之后传了出来:“我也想喝酒。“
秦鸳摇摇欲坠的身子倏忽停了下来,有些怔怔地望着云暹,颇感意外,显然是没想到云暹这般大胆,在满是权贵的宴席上讨酒喝。
众人闻言也很是惊奇,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这般无状,一时不知说什么。
倒是那位讨人厌的王爷开了口:“云小姐喜欢喝酒?”
“算不上喜欢,但生于边塞,会喝一点。”
“……”王爷先是愣了愣,继而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有趣!真是有趣!既如此……来人哪,将红酥手最好的酒拿来!给云小姐满上!”
云暹故作恭敬捧着杯盏,接过这一杯代表着皇族恩赏的佳酿,心中却百转千回,盘算着接下来的进退。
云暹此举是为了给秦鸳解围,看似不懂规矩,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她知道,若是她说要代秦鸳几杯,众人未必会答应,而若是她讨酒喝,大家自然会把目光移到她身上,从而不再为难秦鸳,再说了,她好歹是逢城王府的郡主,几杯酒当还是讨得来的。
只是这桩“善举“,似乎并不被当事人理解。秦鸳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极为锋利,却也极为短暂的不满。
就是这刹那之怨,被坐席远处的一个人尽收眼底,薄而柔婉的双唇弯起一个轻蔑的弧度。
这笑容的主人是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子,只见她端起酒盏,轻轻啜了一口。
远处亦有人在时时望着她,只是她一心打量众人,全然不在乎自己是否也被别人看着。
她兴致勃勃,毕竟那边逢城郡主同王爷的戏码,此刻才只刚刚开始。
云暹仰首饮尽杯中酒,暖流自口中向下倾泻,一路暖到胃里,齿颊留香,醺醺然飘向额头,云暹由衷道了一句:“不错。”
王爷却觉得这话说得太过轻巧,佯装愠怒:“青萍城最好最贵的酒,只是‘不错’而已吗?”
云茧以为王爷当真动了气,刚想解释,又被云暹拉住,她淡淡说道:“其实臣女心中觉得这酒极好,是臣女喝过最好的酒了,可是刚想赞叹,才想起来,适才方跟殿下吹嘘过,我在边塞懂得饮酒,这极好二字一出岂不显得臣女没见过世面,所以只好说声不错,全我们逢城一个颜面。可见在这人才济济得都城宝地,说话做事还是要留些余地的好。是臣女见识少了,在这里跟殿下赔不是了。”
话音落下,众人谈笑如常,唯有王爷、楚羡和那远处看热闹的女子面上有了笑意,云暹这话里有话,看似是谦卑赔礼,其实是意有所指。她分明就在指责王爷,指责他今日行止不曾给任何人留余地。同样也在告诉他,这天下确然是他顾家的,这青萍城也确然是他顾家说了算,但逢城王府也不是任人拿捏。
王爷会意,露出今日从未有过的端正神色,端起酒盏说道:“郡主客气了。怀王顾若愚,敬逢城郡主。敬你这副,伶牙俐齿。”
“多谢王爷抬爱。”
楚羡见此二人“相谈甚欢”,冷笑独酌,心中又啐了云暹一句“自恃聪明”。
云暹没有说谎,她确实会喝一点,席间许多公子东倒西歪,或多或少都露了酒态,云暹却仍挺拔坐在那里,身姿如此傲然者,座上已然寥寥无几。
顾若愚或许知道,再喝下去,自己恐怕不是这位郡主的对手,于是终于想起桌上的其他人。
“关先生近来可有诗作?”顾若愚朝远处问道。
云暹望了过去,这位关先生她早有耳闻,青萍城乃至整个后凉,都听说过她的名号,名门淑女,诗文大才,不让须眉。世间女子,能让这些王孙贵族称其一句“先生”,才华声势自然不遑多让。如若说来红酥手之前,云暹可有真心想见的人,这位关先生,当之无愧是要排在第一位的。
她满心期待着关先生的回答,万没想到,她竟十分平静答了一句:“没有。”
尴尬……
无以复加的尴尬……
让众人立时醒了酒的尴尬……
这位关先生仗着外祖是黛州柳氏家主,父亲是唐门专修用毒的名师,所以向来是个不怕死的,哪怕今日问她的是陛下,她说不定也还是会这样一副臭脸。
顾若愚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云暹却颔首笑出了声,她今日步步为营,此刻才是真心感到轻松痛快。
秦鸳似是担心王爷责怪云暹,切切挽上云暹的手,声音不大不小,喃喃道:“小姐,您别笑了……”
云暹却好像并不害怕大家生气,语气里透着真挚的欢喜:“我真是喜欢这位姐姐。”
顾若愚无语了,他此时充分理解了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微张着口,怔怔看一眼关有暮,又怔怔看回云暹,半天说不出话。
云暹似是因为关先生和那杯酒壮足了胆子,一本正经说道:“王爷,关先生说,她最近没有写诗。”
顾若愚深吸一口气:“是,本王听见了。那么关先生,您最近在忙什么呢?”
“读书。”依旧惜字如金。
“哦?读的什么?”顾若愚耐下性子问道。
“中土历史。”
“哪朝哪代?”
“大宋。”
话到了这里,众人的乐趣早已不是王爷和关先生的聊天内容,而是他们二人谁也瞧不起谁,可偏偏谁也拿谁没有办法的这种氛围。
正当大家意趣昂扬时,秦鸳悠悠说道:“宋朝积弱,可怜贤臣。中土繁华,当看大唐。”
关先生抬头,颇为玩味地看了秦鸳一眼。
秦鸳感受到她的注视,施施然行了一礼:“关先生诗才傲人,秦鸳本以为,您会中意唐史多些,毕竟大唐文豪,绝顶风流。”
关有暮喝一口杯中酒,轻轻驳了句:“不中意,便不读了吗?”
秦鸳霎时愣住了,急忙起身,恭敬说道:“关先生误会了,都怪秦鸳学识浅薄,让先生会错了意,秦鸳自罚一杯。”
说完之后,原本纤细的身姿又晃了一晃,皱着眉,艰难地将酒杯往唇边送。
刚碰到杯沿,一道男声便响了起来:“关先生,秦小姐不胜酒力,今日已畅饮许多,这一杯,我来替她。”
云暹和关先生都看过去,楚羡豪情一笑,一杯酒很快便落了肚。
云暹面着轻纱,看不清神情。关先生冷冷笑着,尽是鄙夷。
而秦鸳看着楚羡的双眸又有些泛红,这是今日,他第二次帮她了。
这段插曲并未进行太久,怀王也不怎么将关先生和秦鸳的龃龉放在心上,转头又问云暹:“郡主可喜读史?中意哪个朝代多些?”
“三国。”
大家似乎对这个答案颇感意外,纷纷朝云暹望过去。
顾若愚似是率先明白了什么:“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殊不知美人亦难敌英雄。让我猜猜,以郡主之婉约豪情并著,当仰慕江东孙吴多些吧,孙权?孙策?还是周瑜?”
云暹摇摇头:“三国之中,群雄并立,然我心中最为仰慕,并非明君良将,而是帷幕之后,指点江山的各位军师。”
众人的眼神都聚集在云暹身上,没有人发觉,向来含笑、豪饮不止的楚羡,此刻停下了手中杯盏,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它。
关先生也被云暹这句话吸引:“奉孝?孔明?”
云暹又摇了摇头:“奉孝早逝,孔明近妖……公与、令君二位先生,是我心中敬慕之人。”
楚羡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看云暹,只是径自说道:“沮授……荀彧……皆是所托非人啊……”
在座诸位听到楚羡这句话,又是一阵默然。
顾若愚又举起一杯酒,对云暹笑着说道:“第二杯,敬逢城郡主,望世间如郡主所愿,宝马良驹,皆有伯乐。”
云暹同王爷对饮之时,并未留心别处,又隔着帷帽,所以没有看到,楚羡终于朝她望了过去,不再是一贯的春风笑靥,那眼神里,似乎还透出一点点痴,不知是因为醉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久之后,云暹就明白了,这张薄薄的面纱,根本隔不开这世间的目光和她的容貌。
而很久之后,楚羡才明白,或许只是因为最初这张薄薄的面纱,才将他和云暹隔了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