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一渡 第102章 阑珊处（13）

方如也此时早已来到楚羡房中，云暹也醒了过来，她瞥一眼肩头楚羡为她披上的衣衫，迟疑片刻，终究没有将它拂下来。

“我有一处不大明白。”白驹之镜看到这里，方如也打断了露珠儿。不过她最要紧好奇的，倒不是方如是同云家的关系。方如是侠骨柔肠，又好结交朋友，不管他有什么样的知交，方如也都不会觉得奇怪。她最想知道的，是另一桩事。

“判官大人请讲。”

“令尊是一方封地之主，按照后凉旧制，封地王爵除非放弃爵位，否则是不能离开的封地的。而放弃爵位就相当于推拒皇恩，总得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行。令尊……是如何做到以逢城王之尊安居皇都青……青萍的？”

方如也提到后凉都城青萍时，内心竟还是有了些涟漪，五百年了，她极少提到这个地方，也极少想起这个地方。

她一生只活了二十七岁，只有三五年是呆在家乡东海的，其余二十余载，一半修道于寻芳山，一半逐鹿于青萍城。

她记得她曾一度很喜欢这座城池，因为它的名字。剑道之始，曾有宝剑三棱含锋，名为“青萍”。她那时以为这座城池会有她所求、所爱，也会有她所死、所终。可后来她才明白，青萍……不仅是宝剑青萍的青萍，也是青萍之末的青萍，她的一生，不过死水浮萍一般，来去都无波澜。

方如也还在出神，露珠儿也还未开口，门外便传来一个声音：“大人这个问题，还是由卑职来解答吧。”

此时房间中的冥王、判官、执笔、孟婆皆望向门外，一袭黑影站在那里，瘦削却挺拔。

方如也不由眯了眯眼，这样琅然的的身姿，任谁看了，都不会同史书上那个祸国之臣联系在一起。

黑影站在门外，并未急于踏进来。

他呼吸有些急促，方才的声音也颤抖着。

露珠儿站了起来，但也并未朝他走过去。

黑影缓缓揭下了自己的面具，是一张清秀至极的脸，这番动作过后，才敢踟蹰踏进这厢房的门槛。

露珠儿微微转了转身，朝向黑影来的方向，她此刻身着白衣，同奔向她的人是截然相反的装扮，可容颜却是相似的。

他走到她身边，他们面对面站了许久，露珠儿最终还是轻轻倚在他怀里，他的手也紧紧环抱着她。

他们始终没有说话，方如也知道，他们二人此刻的心意是相通的，这是血脉之亲的心有灵犀，就如同……如同当年玉峦关一战，相隔万里的她和方如是。

她想她或许是第一个感知到方如是死亡的人，甚至早过天和地……

方如也身形晃了一晃，一只手立刻撑到了她的腰上，她抬起头，便看到九忧深邃的眼睛。

“无碍。”她安抚九忧。

九忧环在她腰间的手却愈发紧了一些。

无常从怀中将露珠儿缓缓放开，众人这才看到，他衣摆、鬓间都沾了沙尘，望乡台离天子殿甚远，想必他也是得了孟婆的消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关有暮递给他一杯水，他一手接了过来，另一只手则与孟婆十指相扣。

方如也挑了挑眉，对关有暮笑言道：“果真是你的情郎。”

无常和孟婆闻言相视一笑。

许是眼前这一**狗粮撒得太过凶猛，楚羡实在是吃撑了，便没好气催促道：“行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温存，先说正事。”

谁知话音落下，除了无常之外，其余人皆瞪了他一眼，眼神中传递出的信息都是一样的——就您也配说正事？！

倒是无常将这话听了进去，向判官行了一礼：“卑职云茧，留职地界多年，未曾有机会向大人坦陈身份，实在是卑职生平复杂，一时难以说明，还望大人海涵。”

方如也听了这话，倒是明白了另一重意思，合着无常的身份，九忧、楚羡、关有暮都是知道的，独独瞒了她这判官。

还未等说什么，云茧的礼数又多了一层：“大人误会了，冥王和我等并非故意欺瞒大人……”

“而是因为我身体不好，你们云家又同我哥哥有些牵扯，所以不想让我太过操心，对吗？”方如也将话接了过去，叹一口气。

方如也这话里，与其说是埋怨，倒不如说是自责多些。

她感到腰上的那只手紧了紧，耳边传来九忧的声音：“你如今身体好多了，以后有事，我绝不瞒着你。”

方如也抬头：“真的？”

“真的。”

云茧笑了笑，想起方如也刚才的问题：“大人想知道家父为什么可以迁居青萍，却不影响爵位，是吗？”

方如也点点头。

“那就要说说当时的那位皇帝陛下了。”

“当时的皇帝，应是殇皇帝的父亲……”方如也知道这个人：“文景皇帝。”

“文景……”云茧冷笑一声：“大人可听说过他什么事迹？”

方如也眼神里也有了鄙夷：“那可太多了。这位文景帝的封号，取自文景之治，他老子希望他发奋图强，一扫后凉疲态，安内攘外，重振朝纲。可谁知道，他这辈子胸无文墨，亦无景行，和他的名字半点都不相衬。若只是平庸便也罢了，可这是位昏庸至极的主儿。嗜酒好色，性情阴毒。野史里头记载，有一回他喝多了，打了自己的妃子不说，还将襁褓中的七皇子生生摔死了，第二天酒醒了，悔过的方式也骇人听闻，说是怕儿子泉下寂寞，让他亲娘，也就是那位挨了打的妃子殉葬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皇帝，竟是后凉史上最长寿，在位时间也最长的皇帝……”

云茧点了点头，继而问道：“那大人可知，中枢在他那一朝对逢城的态度？”

“逢城地处西南之境，水源丰沛，是块宝地，所以自归顺后凉以来，税收就比其他州府多一些。但也绝对算不上……”方如也说到这里，又让言辞更谨慎了一些：“起码在靖安皇帝那一朝，绝对算不上苛政。”

关有暮是云茧祸国的当局之人，自然对彼时逢城的境遇有些探究，听到这里，忍不住为逢城和云氏抱不平，但联想到方如也那一生坎坷，也不忍心苛责些什么，只能不冷不热说了句：“你啊，终究还是对他有情谊。”

方如也知道关有暮口中的“他”指的谁，轻轻摇了头，耐心解释道：“于我，他自然不是个好丈夫。于方如是，他也不是个好君上。但若因此说他不是个好皇帝，对他也实在有些不公平。顾仅一生，忌惮忠臣、错杀贤良是真，但勤政爱民、轻赋减税，也不是假的。逢城产玉产丝，且产量是其他州府相加数十倍有余，除去银钱，每年还需缴纳些玉器丝品，确实是额外征收，但端看数目，也全然是在逢城能力范畴内的，如若因此就说中枢苛待逢城，实在有失偏颇。”

“大人所说不假，如若后凉帝王人人如同靖安皇帝一般，想必后凉也不会陷入群狼争食之境。”云茧耐心说道：“那么大人可知，到了文景帝时，中枢对逢城，是怎样的光景？”

方如也摇了摇头。

“父亲从祖父手中接任逢城王，行加冕礼的时候，四辆马车由宦官驾驶，自青萍而来，带来了礼物和一道旨意。四辆马车中，装载的是什么，大人可知道？”

方如也又摇了摇头。

“装的是人。都被五花大绑，蒙了眼睛，塞了嘴巴。”

“什么人？”方如也心中突然有些害怕。

“都是些长得极好看的人。有男有女，最小的才四岁，他们中的许多人衣衫不整，显然已经被轻薄过了……那个孩子……她才四岁……才四岁……”云茧眸子里，涌上猎猎寒意。

方如也突觉喉头一阵血腥，闭上眼睛，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九忧却仍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说……”

云茧点了点头：“文景帝送给父亲的加冕礼，是他后宫之中，一百个尊严尽失的春奴。”

“荒唐！”九忧大怒。

“荒唐的还远不止此。”云茧冷冷说道：“同这百奴之礼一同来的，还有一道圣旨，要求逢城除却加倍上缴玉器丝品之外，还须追加一样。”

“追加什么？”方如也睁开了眼睛。

“每年一百名有异族血统的美人。”云茧继续说道：“逢城是边境城塞，与多国多部落接壤，是多族混居之地，这位嗜色如命的君上，自然不能轻易放过……父亲做逢城王那些年里，想尽一切办法拒绝这项‘赋税’，哪怕用十倍、百倍的玉器相抵，也在所不惜，因而到了东楚，逢城已经不怎么产玉了，因为玉石在文景帝年间都被挖空殆尽了。”

方如也想起了白驹之境中那两个仆人的议论，恍然大悟：“所以你父亲招揽美女，并不是为了立侧妃，而是为了……而是为了……”

“对，为了将她们献给皇帝，讨好皇帝，从而定居青萍，也为了……”云茧说到这里，蓦地停了下来，因为他不同于他的父亲云川。

云川一生都为这件事而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可以牺牲一切，他的婚姻，他的孩子，他的声望，他的性命……

可云茧不是。

云茧最后一无所有，但他心中对那个世间，仍有无限不舍……

所有人都在等云茧说些什么，等他将这个众人早已揣测到的秘密宣之于口，可云茧沉默着。

反倒是角落里一直饮酒的楚羡，将这句话补全了：“也为了颠覆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