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扬州府衙周嬷嬷也不是没来过——从前高老夫人也常常会受历任知府的夫人之邀到府衙后院赴宴,只不过如今精力不济,已好几年不曾轻易出门了。跟随老夫人赴宴的数次里,从没有哪一次,让她这么胆战心惊过。锦衣卫自京城而来,倒把这府衙变成了闲人免进的重地。
周嬷嬷脚底发软,张了张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我是高家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老夫人听说裴大人近来公事劳累,特意让家里煲了汤,趁热乎给大人送来,也好提提神。”照她看,还是高家的面子更大些,她可不想报那元姝姑娘的名儿平白折辱了面子。
裴大人虽是锦衣卫的高官,可到底也是老夫人的亲外孙,哪有不给老夫人面子的。
两名锦衣卫对视一眼,收起了刀,他们都知道指挥使大人外祖家正是扬州高家。右边那个便点了点头,道:“……我进去通禀大人。”
……
扬州知府胡茂小心翼翼地守在门前,时不时地偷偷瞄一眼堂上端坐的人影。
徐程从里面出来,听了守门的锦衣卫的禀报,转身时看了他一眼:“胡大人,你不用办公务吗,整日里守在这儿作甚?”
胡茂呵呵的笑,丝毫没有为锦衣卫的鸠占鹊巢而生气,反而讨好地道:“指挥使大人日日勤勉,若是有什么吩咐,本官也好第一时间为大人安排。”
徐程摇了摇头,没再理睬这个一看便是靠溜须拍马升官的地方官,进了屋,对着堂上之人恭敬行礼:“大人,外边有个嬷嬷,说是高家老夫人身边的人,给您送了汤来。”
玄蓝的飞鱼服衬得那人身姿挺拔,如同精细镌刻而成的眉眼未动,只淡淡道:“外祖母可从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搅我。”
此言一出,徐程便变了脸色,眉梢带了几分调笑:“不会是那四表小姐不死心,又换了面大旗吧?”这些时日,高家那位表小姐简直是司马昭之心写在脸上,大人为了高家的颜面不好直接将她打出去,每每都派了他去将人打发走。
裴宣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嬉皮笑脸的徐程瞬间端正了脸色,佯装镇定地抬头挺胸走出去:“下官去同她说,汤留下,人就不必进来了。”
裴宣将目光移回案卷,仿若丝毫并没有被这件事引起什么心绪。
……
周嬷嬷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个结果,心有不甘地将食盒交出去,转身欲走,却又折返回来——她若就这样回去了,在那小院的人面前可就没什么体面了。失了靠山,旁人哪里还会再高看你?
她咬了咬牙,迟疑着开口:“劳动大人再去通禀大人一声,我其实是九云巷的……”
话没说完,方才那名锦衣卫已经沉了脸色:“你这老婆子,存心消遣我们的是不是?一时是高家的,一时是什么九云巷的,你有分.身之术不成?”
周嬷嬷难堪地动了动嘴皮子,心下大恨自己为什么要提这一桩,瞧瞧,这里哪有人知道什么九云巷?
“等一下。”在大门那儿躲懒避风头的徐程耳力极佳,听到那三个字就沉下了眉眼,大步走了过来。
“佥事大人。”
“你说你是九云巷的?”
周嬷嬷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
“大人。”
“去告诉胡知府,初八那日林家的宴,本官会去。”裴宣垂着眼吩咐了一句,没听见答音,蹙眉抬头,这才瞧见了一脸惴惴跟在徐程身后的周嬷嬷。
“周嬷嬷?”男子很是意外的样子,放下了手里的卷宗:“你怎么来了?她那里出了什么事?”
周嬷嬷还是头一回瞧见裴宣身着飞鱼官服的模样,只觉得乍一瞧竟比当年高家的老祖宗的二品蟒服还要威势逼人,听见他问话,才如梦初醒地蹲下身行了礼:“……姑娘身子好着呢,正是大好了,才特意遣了老奴带着羹汤来向大人道谢。姑娘还准备了一桌子好菜,大人晚间若是忙完了公事,去九云巷歇歇脚也是好的……”
进来的路上被那佥事大人盘问了一路,周嬷嬷心里早有了数——若大人真是不在意姑娘,手下人又如何会这般上心?只怕这些时日没去,是另有缘由。因而此刻说这番话,倒是十分诚心的模样。
闻言,裴宣的目光落在那食盒上,一时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程转了转眼珠子,故意虎着脸问:“元姑娘大病初愈,怎么能下灶房?嬷嬷也不拦着些?”
“瞧您说的,哪能让姑娘亲自动手?”周嬷嬷讪笑着,“是姑娘亲自定的样式,院里的厨娘来做。”她顿了顿,旋即故意垂下眼睛叹了口气:“姑娘也是遭罪,病了这一场,什么事都不记得了,想来心里正慌乱着,却没个说话的人,才日日在那里写字……”
做主子的,哪里有将脆弱的一面给下人看的道理?
说话的人,自然也要是主子才成。
过了片刻,裴宣拿起桌上的卷宗,淡淡开口:“我知道了。”
“今日晚些时候,我会过去。”
*
消息传回小院,下人们自是一片欢欣鼓舞,如同有了主心骨似的,忙忙碌碌地准备了起来。
这种时候,元姝反倒成了闲人——自晌午小憩起来,周嬷嬷便开始让丫鬟们给她打水净面、沐浴更衣,一应钗环澜裙,皆是精挑细选,元姝全然像个听话的偶人,任由她们拾掇。
末了,她对着镜子看了半晌,发觉这般收拾下来,自己倒还真的有几分像这屋里挂得那副仕女图上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除却这些,周嬷嬷还叮嘱了她许多规矩,倒是与平日里教训她的话没什么两样——诸如为妇者要柔顺贤惠,小意伺候,才能讨得主君欢心云云,元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太放在心上。
天幕一点点暗沉下来,小院的气氛也越发紧张,元姝盯着桌上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在心里暗暗流口水,纤长的手指轻轻扣在桌沿,眼前是模糊闪过的一幅幅画面。
从前的事,她当真是半分都不记得了,可她记得,高烧不退的那些时日,有个人拉着她的手,温声细语地同她讲了许多话。只可惜,她烧得太厉害,一个字都没听清,那人的面貌,也是宛如被一层薄纱遮着,让人看不真切。
不过,据小院下人们的说法,那彻夜守着她的人,想必就是裴宣。只她想不通,既然那人付了那般心思,又怎能说收就收?
对此,她恍若升起了奇怪的胜负欲,一如失忆后费尽心思地验证从前的自己有什么卓越的才情一般,对于那个男人,她莫名也有了一种势在必得的心情——倒不全然因她此刻孤苦无依,一生安稳富贵似乎全系于他身上。
正杂乱无章地想着,前院的动静忽地大了起来。
周嬷嬷笑了起来,有些邀功意味地看了元姝一眼,后者却没瞧她,径直站起身来,往远处张望。
月色皎皎,院子里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那人一身月白长袍,负手不急不缓地走过来,五官俊逸,面容平和,踏着满庭青竹的影子,宛若谪仙般出挑,让人移不开眼。
元姝微微瞪圆了眼睛。她没想到,裴宣会生得如此俊美无俦。
一时间,她脑子里全是近来在书房翻的那些杂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脚已经比脑子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在周嬷嬷警告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地迎了过去。
裴宣亦远远瞧见了她,一身朱红的裙,到底是病了一场,消瘦了许多,见他出现,眼睛恍若亮了亮,唇角有清清浅浅的笑意,行动起来却像只小燕子,到了他面前,仰着头唤了一声:“裴郞!”
裴宣顿住了脚。
元姝回过神来,看见对方脸上难掩的讶异,暗道自己真是被什么杂谈轶事冲昏了头脑,身后周嬷嬷不满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地容易让人觉察,她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委委屈屈地道了一声:“大人来了。”
纳福行礼,像画卷一般的流畅静美。
裴宣嗯了一声,目光在她看不到之处微暗,沉声道:“进去吧。”袍角勾着她的挑线裙子,一晃而过,鼻尖是淡淡的檀香味儿,让元姝窘迫的心情瞬时安宁下来。
想起屋子里热腾腾的饭菜,元姝深吸了一口气,再仰起头时脸上又有了笑脸。
……
“大人,奴家……为你布菜。”元姝笑盈盈的,心里有些别扭地勉强喊出这个称呼——周嬷嬷说,她虽被大人赎了身,到底还是下三流的贱籍,理应如此称呼。若是有福分被大人纳入府里有了名分,才能自称“妾身”。
男人微微蹙眉:“不必如此拘束,坐下吧。”
周嬷嬷笑了笑:“那老奴来给大人和姑娘布菜。”
“不必了,你们都下去吧,吃个便饭而已。”
丫鬟婆子们鱼贯着退出去,元姝有些愣神地低着头,心里犯嘀咕:周嬷嬷不是说大人是世家出身,最讲究这些规矩吗?怎么瞧着,倒是不像?还有,大人是锦衣卫,应算是武将,这副打扮,倒更像是清风明月般的文人……
再抬头,却正撞上男人的目光,她微怔,旋即笑眯眯地道:“大人在看什么?”
“没什么。”裴宣收回目光,语气有些认真地道:“你不必如此自称,你这里……没有那么些规矩。”
元姝眼睛亮起来,看着他:“那大人喜欢我自称什么?妾身?我?”
“随你心意。”
……
饭后,裴宣去了书房处理带回来的公务。
周嬷嬷皱着眉头拉着元姝,告诫她不可再像方才迎大人时那般轻浮不守规矩,元姝点了点头,旋即笑着推开她的手:“我去给大人伺候笔墨。”
周嬷嬷一口气哽在嗓子里,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她已进了书房,顺手关了门。
她气愤地甩了甩袖子:哪个正经的后院女眷会在主君处理公务的时候在旁边红袖添香?倒是和高大老爷书房里那些心思不正的丫鬟们一个德行!可大人和大老爷可不是一路人,过会儿她若是被大人轰出来了,她可不去理睬她!
元姝听不到她的想法,听到了也不会在意:她都是外宅了,还要正经做什么?若是大人喜欢正经的,也不会将她买下来了。
裴宣一面翻阅着手里的卷宗,一面在纸上写着什么。忽然,余光瞥见一抹朱红靠近,一双洁白修长的手麻利地为他研了墨,旋即轻手轻脚地在他身边坐下来。
他手上的动作不由慢下来。
那人恍若也察觉到了,于是更凑近些,语气里带着羡慕:“大人的字写的真是好看。”
裴宣偏过头,便见元姝手肘撑在桌角,捧着脸,无比认真地看着他方才写的字。卷翘的睫毛如蝶翅微颤,一跃一跃的烛光下,白墙上映出了璀璨精致的剪影。
姝宝:人家只是个对世界很新鲜的好奇宝宝
裴大人:不,你还爱吃,还看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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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