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纪略 第19章 天选之子

神乐醒来之时，已是在海船之上。

舱外隐隐传来交谈声，有人道：“原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想不到魔族却退去了。”

“听他们说，似乎是桃都山主星澜下的命令，让魔族中人不要阻拦。”

“那又是为何？”

“谁知道啊，这些魔族中人都是疯子，谁晓得他们在想些什么。”

神乐慢慢坐起身，手脚仍然无力。那一箭用去了他三分之一的生命，估计要有一段时间，他会如同常人一般，不能使用任何神通了。

舱门忽然打开了，红莲走入舱内。

见神乐坐在榻上，红莲道：“你醒了。”

神乐点头，两人默然对视片刻，红莲才道：“原来这便是你的秘密。”

神乐垂头不语。

是的，他是战神唯一的克星，只因他是天选之子。

当天地大劫即将到来之时，上天总会为这个世界留下一线生机，天选之子便是这一线生机。

天人界自开天辟地以来，便有天选之子的传说。

据说天选之子一生可射出三箭，每一箭会用去他三分之一的生命。三箭之后，他便会死，因而如非已入绝路，断不能射出这第三箭。

这三箭是用生命射出来的，每一箭都有毁天灭地之力，自然也有护世之力。

天选之子到底是为了护世而出现，还是为了灭世而出现，皆缘于一念。

一念护世，一念灭世，只看他如何选择。

红莲注视着面前的少年，脸色仍然苍白如死，双手放在身侧，却下意识地握紧衣袂。他想，其实神乐心里一定比谁都怕，因他是天选之子，若这天地真的毁灭了，那便是他的责任。

而且，那最强的第三箭是万万不能射出的，一旦射出，他便再也不会醒来。

想到他全无生机地躺在自己怀中，红莲的手便下意识地握紧，他这一生中还从来不曾如此惶恐不安。若是这少年不能醒过来，若是他不能醒过来……他也不知若是这少年不能醒过来，他会如何，只是他却完全不愿想到这种可能性。

幸而，他终是醒过来了。

他慢慢伸出手，覆在神乐的手上，道：“不要再射箭，一箭也不要射，好吗？”

那只温暖的手覆盖着神乐略有些冰冷的手，让他的心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抬头望向红莲，那双明亮的眸子安静地注视着他，此时这双眼眸中的光不再是火焰，却像是暗夜里最亮的星辰。

他低声道：“巫女说，能让我射箭的人……只有你。”

红莲沉默，忽又轻轻一笑，道：“若如此，你不必射箭，只需一刀刺入我的心口便是了。”

神乐一怔，红莲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一时没想明白，或许他并不是不明白，不过只是不想明白罢了。

他们的船在回程的途中遇到了苏摩族的战船，一场大战便这样沙弥于无形。

船队往流光如素城驶回，日落时分，见到碧海中的岛屿。

神乐的力气恢复了一些，虽然仍然不能用神通，但可以慢慢地行走。他其实并不曾受伤，不过是灵力消耗过甚，身体无法承受罢了。

被俘的苏摩族人都被救了出来，受伤的人不多，唯有几个相貌俊美的少年，被睿广削去了面皮。

雪月则受了轻伤，据他所说，是被睿广所伤。

流光如素城越来越近，站在甲板上的人原本是含笑看着，虽说离家的日子不长，但谁又不想回家呢？

然而，原本的笑容却在看清海岸线时消失了。海岸之上，一片兵荒马乱，许多魔族，也不知是由何处来的，正在见人便砍。

流光如素城的位置原就是个秘密，前来行商的商人，都是在东海岸边有人接引，否则即便是来过多次也很难找到流光如素城。

也便是因此，苏摩族在各种争斗中，一直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休养生息，逐渐势大。

离开以前，红莲在流光如素城外布下一个巨大的结界。结界将整个岛都罩在里面，由长老们用灵力维系。即便是有魔族来袭，这个结界也很难攻破。

但是现在，结界已经被打破了，岸边横七竖八停了许多魔族的船。

苏摩族的精锐都已倾巢而出，剩下的不过是为数不多的守卫和老幼妇孺。

只见一个女子身后跟着数名侍卫，正在与魔族奋力厮杀。

这女子身上着的月牙白长裙仍然洁净，鬓发却有些散乱，正是海珠。

她身边围着的魔族最多，只因她生的最美。那些魔族人数上占优，以为海珠必已是囊中之物，又不愿伤她，倒也不曾用尽全力。口中风言风语道：“小美人，你便随爷们回去吧！你生的这般漂亮，爷们肯定会好好疼爱你的。”

海珠双眉微蹙，冷冷一笑，也不答话，手中剑向那名魔族刺去。她用的剑亦是一件宝物，是一次红莲与魔族的战争之中，取得的一块魔族圣铁。这圣铁是天外精铁，十分坚韧。

红莲自己的剑是由精血所化，并不喜用外物。圣铁取回后，便随手送给了海珠。

海珠如获至宝，找了族中最好的匠人，用了数十年的时间，方才将这铁融化，制成了一把随身的宝剑。

那魔族见她剑刺来，嘻笑着用手中的刀去挡，刀剑相交，“当”的一声响，那魔族手中的刀便被削断了。他吓了一跳，却见小美人的剑已经到了他身前，他怪叫一声，一条手臂便被海珠削断。

原本嘻笑着的魔族，都收敛起了笑容，想不到这娇滴滴的小美人，神通竟一点也不错。

一名魔族阴沉着脸道：“今日好不容易攻上流光如素城，这城里美人不可计数，也不差这一个，快点解决了她，别浪费时间。”

他这般一说，围着海珠的魔族便都不再手下留情，海珠身边虽跟着数名侍卫，终是寡不敌众。

眼见一个魔族一刀向着海珠劈去，海珠抬剑去挡，另一名魔族却趁机一剑削向海珠的腰带，他出手甚是下流，虽说不是要害，海珠却不能不管。

海珠只得转而攻向那名魔族，拼着挨这一刀，也不能让魔族将自己的腰带削断。

那一刀便要砍在海珠身上，一道红色的剑影如飞而至。这剑影快得如同闪电，在那魔族颈间轻轻一转，那魔族的身子蓦然僵住，过了好一会儿，他的颈间方才现出一道红线。

红线越来越大，终成了喷涌而出的血箭。

那魔族丢下手中的刀，用手去按颈间的伤口，手尚未到颈间，头颅忽然便落了下来。

他的身子亦如同被掏空的麻袋一般倒在地上。

剑光不断，在海珠身边转了一圈，原本围着海珠的魔族便倒了一地。

红色的影子方才停了下来，剑尖上鲜血成串滴落，衣袂上却未染一滴血迹。

海珠大喜，向着红莲扑去，又哭又笑道：“宗主，您回来了。”

她一向甚是守礼，这样的动作还是第一次做。红莲微蹙眉，原想让开，却见她鬓发散乱，颊上带泪，原本后退的动作，终是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海珠扑入红莲怀中，哭道：“还好您回来得及时，还好……”

红莲任由她抱了一会儿，方才道：“不用担心，我既然回来了，便不会有事。”

他想要推开海珠，海珠却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一时竟是无法推开。他心中有些不耐，眼角瞥见一个身影，他下意识地望过去，见神乐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注视着他，目光沉静如水，不带一丝情绪。

他忽然便有些窘迫，莫名地有一种被人捉奸在床般的尴尬。

他怔了一下，怎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他动作虽轻，却很坚定地推开海珠，道：“永寿长老在船上，你先去见见他们。”

海珠感觉到红莲动作中的坚决，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搂在他腰间的手。目光一转，她亦看见神乐，眼底微不可见地掠过一抹得色，你生得再美又如何？你是个男人，终是不能成为神妃。

攻上流光如素城的魔族数量非常多，似乎他们早便知道流光如素城防守空虚一事。城中到处都是烧杀劫掠的魔族，也有些相貌生的不错的少女惨遭被□□的命运。

红莲沉着脸，带着一队苏摩族战士一路清过去。他出手原就十分凌厉，此时动了真怒，更是下手绝不容情。剑光到处，必然有魔族死于剑下。

那些魔族亦发现苏摩族的大部队都已经回来了，连忙叫道：“战神回来了，快走。”

有人便道：“怎会回来得这般快？难道桃都山不曾绊住他吗？”

这原因自然也来不及深究了，一众魔族向着码头退去，在码头上又遇到了苏摩族人的狙击，最后逃走的，不过半数。

然而，流光如素城却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自红莲成为宗主以来，苏摩族日渐强大，还从来不曾如此狼狈过。

大战之后，凝霜宫中，长老们毕集。

长老们不少都受了伤，有两名长老甚至被魔族所杀。

永寿在长老中威望甚高，大多数长老都是以他马首是瞻。此时他满脸沉痛，长跪不起，用力叩首，失声痛哭道：“此事皆因我而起，宗主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轻离流光如素城，我族人也不必遭魔族荼毒。”

便有长老道：“这又如何能怪得了你，你亦不想被魔族所俘。”

“宗主何必去救我，我五衰已近，已是垂垂老矣，为了我这样一个人，令那么多不过数十岁的年轻人死于非命，我真是万死莫辞。”

又来了。红莲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是宗主又如何，总是要面对长老们喋喋不休的各种劝谏。说是劝谏，绕来绕去，不过是因为他这个宗主不听话罢了。

他道：“自然不是为了长老一人，与长老一起被虏的尚有几十名苏摩族人，既然是苏摩族人落入魔族之手，我身为宗主，又岂能坐视不理。”

永寿以头抢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属下惶恐，若不是因为属下无能，所乘之船也不会落入魔族之手。”

便又有一名长老道：“星澜神通高强，是魔族中顶尖的魔王，他亲自出手，自是难以抵挡。”

红莲一手支颐，斜倚在座上，默然不语，看着那些长老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着永寿，过了好半晌，等他们告一段落，方道：“各位有什么话，便直接说吧。”

永寿方才擦去脸上的泪水，道：“魔族如何能找到流光如素城，又如何能破了宗主所设下的结界？只怕是因为我城中有内奸。”

红莲不置可否，这流光如素城中住的全是苏摩族人，若说有内奸，便是怀疑自己的族人。但是……城中也并非全是族人，还有一个外人。

果然，永寿道：“我流光如素城这许多年都不曾被外敌入侵，这一次不仅宗主的行踪魔族知道得很清楚，连结界也被轻易破除，只怕这内奸不是我族人。如今，这城中只有一个外人，且他也曾经破过我族结界。”

他这般一说，众人的目光一起落向站在角落里的少年。

神乐原本只是漠不关心地旁观，忽然之间，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他一下子有些懵怔，这是怎么回事？

红莲淡淡地道：“长老的意思，是提婆族王子将我离开流光如素城的消息传出去的，也是提婆族王子助魔族人破了我族结界？”

他此时特意强调了一下“提婆族王子”五个字，便是在提醒众长老，不要忘记神乐的身份。

永寿道：“属下也不知，属下只知在这位王子未来以前，流光如素城的位置一向是个秘密，从来不曾有魔族到过这里，更不用说破去主上亲布的结界。这位提婆族王子，甚是狡猾，诡计多端，甚至曾经将主上迷倒，又不知以何方法破去凝霜宫的结界，他确实很有嫌疑。”

红莲若有若无地扫了神乐一眼，神乐大睁着一双清水般的明眸，却并不曾看永寿，只是盯着他看。永寿说什么他不介意，但他却介意红莲的心思，红莲也认为是他出卖了流光如素城吗？

红莲道：“那么他又是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的？这些日子，他一直跟在我身边。”

永寿冷笑道：“这位提婆族王子如此不凡，属下倒想知道，他当时是如何由凝霜宫中逃出去的？”他原是跪在地上，现在却站起身，踱步到神乐身前，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带着丝凉意地落在神乐的身上，“不知王子殿下可否赐教，你是如何由凝霜宫的结界中出来的？”

神乐迟疑了一下，道：“我只是令结界以为我亦是苏摩族人。”

永寿冷笑道：“改变辉光？结界一向是以辉光来判断是否是我族人，殿下又是如何改变辉光的？”

“我……只是取了一些宗主的血……”

“既然如此，只要有我苏摩族人的血，便可以假冒是我族人，对吗？”

“是……只不过……”也没那么简单。

然而神乐才说了几个字，便被永寿打断：“属下以为，这位提婆族王子必是早便与星澜勾结。他逃出流光如素城，在海上便能巧遇睿广，要知道我们在东海生活那么久，还不曾遇到过睿广，只怕那时他便已经将破除结界的方法告诉睿广。至于后来，我们的船被星澜所劫，又为魔族提供了苏摩族之血。而宗主必会为了救我等离开流光如素城，趁此机会，魔族正好攻入我城。”

神乐呆了呆，这联想还真是丰富，太能加戏了吧？他道：“我没有。”

永寿冷笑道：“我听说在桃都山之时，星澜那魔头弹琴，王子殿下便也弹琴，你们两个惺惺相惜，关系好得很呢。”

神乐哑口无言，这便算关系好了？

他不由地望向红莲，红莲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目光中闪过一抹深沉，他的心不由地沉了下去，难道红莲也怀疑他不成？

“后来在桃花阁中，星澜对王子殿下更是手下留情，王子可能说出是何原因？”

神乐一滞，低声道：“我不知道。”

永寿冷笑道：“星澜这个人一向心狠手辣，只要是落入他手中的天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能全身而退，不奇怪吗？”

神乐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道：“长老不也没什么损伤吗？”

永寿一怔，也对，他虽然被曼珠沙华缚着，却也确实没什么损伤。他道：“王子殿下莫再强辞夺理了，即便你是提婆族王子，与魔族勾结，也是不可原谅的。”

他回头看了红莲一眼，红莲一直沉默不语，脸上神情莫辨高深。

他道：“以属下的意思，先将这位王子关押起来，封了他的神通，再做详细查证。若真的是他勾结魔族，便要为我苏摩族枉死的族人抵命。”

神乐苦笑，被劫持来当奴隶不算，现在还要关押起来，封了神通，这些苏摩族人还当不当他是提婆族王子？

他望向红莲，两人目光交接，红莲仍然一言不发，他也不知红莲在想什么，只是不想看到他眼中的怀疑之色。

他向红莲走了两步，道：“不是我。”

一见他的动作，永寿便冲着旁边站着的两名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两名侍卫立刻飞身上前，大声叫道：“保护宗主。”与此同时，其中一名侍卫一脚踢向神乐。

他想神乐既是提婆族王子，定是神通不俗，这一脚便用了全力。

然而神乐此时却是无法用神通，这一脚踢过来，立刻便将他纤瘦的身子踢得腾空飞了起来。

原本坐着一动不曾动过的红莲，神色蓦然沉了下来。一道红影轻闪，在半空中接住神乐。神乐咳嗽两声，吐出一口鲜血，低声道：“不是我。”

红莲面沉如水，转头望了那名侍卫一眼，这一眼如同剑般的凌厉，那名侍卫心中一凛，忍不住偷偷看了看永寿。

红莲淡淡地道：“你们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宗主？”

他这样一说，所有的人立刻全都跪了下来。

永寿以头抢地，涕泪横流，大声呼道：“属下所忠，唯有宗主。”

红莲冷笑，“若无我的命令，谁都不许碰神乐。”

他这样一说，长老们面面相觑，这个神乐明明便是红莲唯一的克星，为何红莲却不想杀他？

海珠轻轻推了推雪月，雪月微蹙眉，红莲已经动怒，这个时候应该避其锋芒才对。

海珠眼中却带着一抹疯狂，固执地看着雪月。雪月叹了口气，起身道：“长老所言，并非空穴来风，还望宗主不要一意孤行。”

红莲道：“谁都可能和魔族勾结，但他不会。”

“为何？”

红莲冷笑，“你在逼问我？”

雪月躬身行礼：“属下不敢，但这关系到我族中死去的无数兄弟姐妹，请宗主给族人一个交待。”

雪月与永寿不同，虽然也在逼红莲，却以族人为名。红莲便不可不理会，他冷笑，“好，我给你一个原因。他，是天选之子！”

跪在地上的众人全都惊愕抬首，望向红莲怀中的神乐，这秀美绝伦的少年，竟是天选之子，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人。

也便是说，他们不仅不能伤害他，还要保护他才对。不仅是苏摩族人，天人界所有的人都应该保护这个少年。只因天选之子出现之时，代表天地大劫在即，他却有能力改变天地运势。

雪月神色微动，神乐……他竟是天选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