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老人慈祥,年轻人讨喜。
“多谢太爷,托您的福,晚辈也得品贡茶,”闻竹躬身为纪相倒茶,“晚辈见识浅薄,不善品茶。只听闻此茶香气一绝,茶中存草木之气,味浓香永,香於九畹芳兰。相爷可是爱其清香?”
纪相摸着茶杯,捋须大笑:“老夫年纪大了,好茶反而品不出滋味,大同小异罢了。若说喜爱,”纪相伸手虚虚一指,“寻常白茶,倒更喝的惯。”
贡茶名贵,却不合自己胃口,便以之待客,兼显皇恩浩荡;心爱之茶,放于内室自饮,虽不及贡茶名贵,却敝帚自珍。
闻竹暗暗品着他话中意味,心中有些影儿,一时却也不得要领。
“修之,”纪相饮尽杯中茶,依旧带着和蔼慈祥的笑,“你为我祖孙二人修玉,二郎年少不拘小节,老夫却不能不答谢。说罢,你想要什么,我无不答应。”
闻竹心中不明,却也读出了试探之意。
这老人究竟为了什么?
若要谢她,何必支走纪宣?茶不茶的,又在打什么机锋?
“太爷言重了,”闻竹沉着自如,心中已经有了应对,起身一揖,“为二郎修玉,是为帮助太学同窗;为太爷修玉,乃是为帮助好友的尊长。某做事皆心意所至,从没想过报酬。”
闻竹眼眸微沉,淡淡一笑:“故而,太爷这问题倒难住了我,晚辈没什么想要的。”
“老夫承蒙官家恩德,也曾官居参政,”纪相靠向椅背,如胸有成竹的老将,极为松弛地笑道,“金银财宝说贵也贵,说贱也贱......反倒是二郎如此信重你,老夫也愿助你一臂之力。”
没完了是吧?
“晚辈并非专程谒见宰相,而是来友人家面见好友的长辈。某始终相信,若身自有才,处处都是春风。”闻竹目不斜视地说出这番话,其实有些违心,“至于能否得宰相青眼,只能靠晚辈自己的能耐。”
闻竹叉手于胸,异常恭谨。
纪相一手捋须,眼中不见喜怒。隐约中,闻竹又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头顶的审视。
自己一套说辞,应该还算诚恳。
少顷,纪相抚掌大笑。
泰山压顶之势在一瞬间尽数消散,屋内沉重顷刻间消解不少。
“好!好一个耿介少年。二郎得遇你,可谓得一良友......不用拘着,快坐。”
见纪相还算满意,闻竹松了一口气,却也只把椅子坐了一半,低眉敛目。
“听殊成说,你前些日子扭了脚,可好些了?”方才目放精光的相爷,此时全然一副慈祥长辈形象,话起她的生活来。
“谢太爷挂念,养了几日,又有殊成赠药,快要大好了。走起路来......”闻竹作势起身,不顾纪相阻拦,来回踱了几步,笑道,“您看,与常人还有何异?”
说实话,这几步走得......和常人着实不大一样。
装疯卖傻谁不会?纪相虽不再试探,她心中依旧带着警惕。对这个精明的老人,她一刻不敢掉以轻心。
使聪慧之人在面前收起聪慧,充作憨态,或许是上位者专有权柄之体现。
纪相见她这副模样,爽朗大笑,忙要她快些坐下。
与此同时,清朗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俊秀少年掀帘而入。
“瞧您笑得,翁翁和修之聊甚么了?”
“二郎啊,”纪相大笑,二指在空中遥遥点着她,“闻小哥着实有趣!快扶修之坐下。”
二人一齐并排坐在左侧下首。纪宣眼神留意着,见她面无异色,看上去与祖父相谈甚欢,便放下心来。
“不敢不敢,若说风趣,此间谁能比得过太爷?”闻竹眉眼弯弯,粲然一笑。
纪宣惊异,不过离开片刻,一老一少竟熟络的如此之快。
“我老了,和旧时老友在一处喝酒品茶时,二人相顾,俱老态龙钟,有时竟记不起来自己年轻时的模样,”纪相三指摩挲茶杯,眼中黯然,“所以喜欢和你们年轻人在一处!方能觉出些少年朝气。”
老人眼中的黯然转瞬而过,纪相又向纪宣慈祥笑道:“我知晓殊成性子,他总有些气性。相识虽不少,可常提的,不过你与嘉惟二人而已。”
被戳破心思,纪宣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喃喃道:“刚才我不在时,翁翁怎么不说。”
纪相看着孙子,眼中尽是宠溺。
闻竹看着这对祖孙,有些恍惚。老辣的政客、慈祥的祖父,直到此时,她才把两个迥异形象捏到一起。刹那间,她心中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这名老人,或许是在以祖父的身份,为孙儿扫清身边居心叵测之人。
她对纪宣虽有意接近,有所图谋,可自认行止谨慎,外表毫无刻意。纪相之前更是从没有见过她,从何怀疑她别有所图?
闻竹早见识过世态炎凉,这点子关节,她略思索便能想通。
“听闻你又善书,日后若得空,可与老夫观上一观。”
闻竹看着这老人,心中不胜唏嘘。为了孙子,他倒是思虑周全。不过也解了她始终以来的另一个疑惑:有纪相精心庇护,就算在这样的家庭中,养出纪宣的纯粹品性,倒也不显得奇怪了。
目光移向纪宣,他还是笑得那般纯粹干净,如洁白的画纸。
过于细致的保护,对他真的是好事吗?
纯粹到极致,便会刺痛双眼。
她移开目光。
“晚辈不胜荣幸,”闻竹垂头低眉。抬眼之后,眼中盛满笑意,“到时,定要来向太爷讨杯白茶喝。”
......
从书房出来,纪宣格外开心,拉着闻竹去逛自家园子。少年人藏不住喜事,一路上和闻竹谈笑不断,闻竹嫌他聒噪,自顾闭了耳朵,嘴上应答着,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纪家园子精巧,奇花异草,假山小池样样不少。正值暮夏,几种正当时的花卉,凤仙、茉莉、栀子,竞相斗艳,相映成趣。林木灌木显然常得修整,和假山池水互相掩映,各得其所。
“对了修之,园子东北处养着棵极好的果树!这几日方结了果,要不要尝尝?”
纪宣拉过闻竹一条胳膊,细讲起自己少年时爬树、打果子、吃果子等等事来
被少年热切的眼神注视着,闻竹心中无奈。
他分明是自己想吃了。
闻竹不胜聒噪,有些无奈:“好好好,你带我去。”
还是在自己家里自在,他像个小孩子一般,拉着她便跑,把闻竹扯了一个趔趄。
闻竹不由得随着他一起奔跑起来。一时间,二人都忘了闻竹的脚伤。
纪宣笑得开心,时不时回头看她,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她赶上。
这里是他家,生于斯长于斯。在自己家里,谁能不快活?
不消片刻,二人来到树下。树确实生得好,树冠如车盖,缀满了红彤彤的果实。
管园子的婆子见他家二郎过来,忙迎上前,说着便要给哥儿去拿竹竿。
纪宣今日来了兴致,只想着爬树。又担忧婆子向老爷们多嘴,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笑着让婆子下去吃茶。婆子自是喜不自胜,叫二哥儿小心,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去了。
闻竹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果然……大族出手就是阔绰。
二人商议,纪宣负责爬树摘果,闻竹便在下方兜着果实。
闻竹看了离地数尺的树冠,又看了看纪宣。
这白面书生,当真能行?
“咳咳,别看扁了我,就算腹诽,我也是听得见的。”
闻竹干笑,忙扯开话题:“哪有……快显显你的身手!”
纪宣撸了袖子,系起衣摆,一边蹬树干,一边撑围墙,身轻如燕,三两下便稳稳坐在一枝丫上。
看见温润公子爬树,闻竹又一次目瞪口呆。
“没诓你吧,”少年的笑声从树冠中传来,“接住了,砸头不管。”
纪宣话虽如此,怕闻竹伤没好全,依旧不敢乱来。
没等纪宣打下第一个果子,树下一声惨叫,闻竹先捂了额头。
“你是谁?鬼鬼祟祟,来偷我家果子吗?”不远处灌木中探出了一张小女娃的脸。五六岁的年纪,粉雕玉琢,脸颊圆润,如年画娃娃化形。梳着精致的双丫髻,用一条垂着珍珠的红罗头须勒着。女娃手里拿着一把小弹弓,警惕地看着这陌生的鬼祟少年。
见是个小孩儿,闻竹失笑,转头端详这个女娃。
衣着精致,又肆意妄为,想必是纪宣的什么妹妹。身后却未跟婆子仆妇,应是自己溜出来玩的。
“准头尚可。不过小丫头,我是你家的客,不是来偷果子的,”闻竹狡黠一笑,走上前去,弓下身子看着她,“小姑娘,你这弹弓不错,但接头处磨损。恐毁了好弓,我帮你修上一修可好?”
“你真的会修,”小女孩摇摇晃晃地走近了些,双手伸出,准备将弓递给闻竹。
闻竹颔首,眼中极为诚恳。
“哼,这可是二哥哥送我的,”女孩急速收手,并未上当,“才不信你!”说罢便蹦跳着走开。
这女娃还算机灵。
闻竹忍俊不禁,转头看向树冠上的人。纪宣看够了戏,从树上窜下,三步并作两步,拦住女孩儿去路。
“好你个容丫头,你二哥哥什么时候教你乱打人了?”
闻竹了然,这丫头想必是纪宣的堂妹纪容。听闻纪宣二叔纪方和与夫人姚氏有二女,眼前这位容丫头五六岁的模样,应是他们的二女儿。
被哥哥抓了个正着,女娃显然怔愣了一下,咧着小嘴,葡萄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容姐儿,休得胡闹。”
如击玉般泠泠的嗓音传来,尽管是呵斥的言语,在这人口中,也如羽毛拂动般飘逸轻柔。
不远处,一纤瘦颀长的女子,身后跟着几名侍女仆妇,分花拂柳而来,云鬓拢起,梳作罗髻,以几朵素雅的绢花点缀,旁插着清透的玉簪。身着紫色褙子、素色交领长裙,披帛在风中蹁跹。仪态优雅,气质脱俗。
闻姐前期为了向上爬真是每天战战兢兢,反之男主没有生存压力,就显得特别松弛快活。
没事,风水轮流转,到时都会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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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马屁三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