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待云此时半醒的脑海里一片翻江倒海。两人的对话全被他听去,他只觉得胸口又闷又堵,愈发难受得紧。
她没有要杀他,她只是想帮他,是他错怪了……她和这个男人又是什么关系?是她新交的朋友吗?她不知他,呵,往后都要待在宫外吗?他在宫中一直忍辱装傻,便是为了将来有一日要一雪前耻,结果……
糟糕,不日便是与那阁主取血的最后一次,不能叫这两人发现了去。
她竟然是个公主,但不是北齐的公主,混成宫女来到这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论如何,为防变数,他还得继续扮傻。
陈沐青暂时走了,屋内只剩她陪着他。滂沱雨声,茉莉花香。她素白的玉手又搭上了他的前额。半晌后,拿了熬好的汤药给他喂下。他感到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心变得很安静,安静而干净,可以踏实地睡去。
“小傻瓜。”
“后天早上你就会醒了。”
“我想你会喜欢这里的生活的。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他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呢。以后,你可以在宫外无忧快乐地过完你一辈子的。至于印雪轩,我看皇上对那地方有些莫名的心意,暂不会叫旁人住进去。我还在宫里呢,可以隔段时间就替你去看一眼。印雪轩的每一处,特别是那棵桃花树。”
“皇宫里的人都算不得你的亲人。其实……我也同你一样。我有个和你类似的爹,和你类似的兄弟姐妹。只有一个哥哥是对我好的呢。我来到这里,也像是一场逃离。”
“你还不知道我的真名吧。我写给你。”
她拿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划过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梅、淳、熙。
“我不姓赵,更不叫什么牡丹。我是个没人要的公主,为着我母亲莫须有的罪名来到这里……我要保护她,就得为我父亲做事。至于我能活到什么时候,恐怕也只有老天知道了。但是你也不要怕。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叫旁人伤到你。”
“我会先陪着你,直到你醒过来。”
她握着他的手,几近整整两日。这天午后,他终于睁开了眼。
时是阴天,外边天光有些昏沉。她正自困倦,忽感到有什么软软的东西在碰自己。她下意识地放开了他的手,可他的手却顺着攀上来,轻轻抓住她的胳膊。
淳熙打了个激灵,一双大眼睛忽地睁开,只见他望着自己,眼中一片懵然和渴望,水灵灵的打秋千。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她露出久违的笑容,伸手掐了掐他的脸。“怎样?身上好些了吗?”
“姐、姐……”他凝视着她。
淳熙嘻嘻笑,“你这小家伙,小朋友,小傻子,竟会和我撒娇了。”
“姐姐,疼……”
“啊?”她微睁大眼。“哪里疼?我帮你再上点药。”
孟待云依旧记着傻子不能说太多字,仍是水汪汪看着她,憋着嘴委屈道:“疼……”
她一时有些无措,“这……哎!”
“姐姐……”他叫着,往她怀里蹭。
“你是想我抱着你嘛?”她无奈地把他揽过来,胳膊轻柔又带着力道地环过他上半身,“这样?”
他总算是不叫了,似乎颇为满意地躺在她怀中。
她这时却觉得有些异样了。一直以来她就当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因此也把他当不成熟的小孩子看待。可现在这一抱他,才想起他和自己是同岁。
“要不,我还是放开你吧……”
“姐姐!”他委屈而执拗地拽着她的手。
“哎,好吧好吧。你这小傻子!”她无奈地继续抱着他。抱在怀中,时间愈久便愈起怜惜之感,想他身为皇子,却经历那样多的苦楚。又想到自己从前的日子,悲伤便一转而过。
怀里的男孩子忽然微转过脸来,指了指自己,嘴里喃喃挤出一字,“死……?”
淳熙微惊,很快就拍掉他的手,“什么死,不准混说!你活的好好的!”
“疼……”
她微微放开了他,他又说疼。她无奈着又揽过他,“我抱着你,你就不疼了?”
他忍着身上的疼弱弱地回抱住了她。
“你这小傻子,原来也不知是会说一个‘姐姐’嘛。你还会说‘疼’,会说‘死’……看你长得这么好看,到底是怎么变傻的啊?”她抱着他,陷入了思考,“难道是,他们从你出生起就一直欺负你,在你小的时候就想了什么歪着把你整成了傻子?”
“诶,这里……”一滴泪水滴在了她的手背上。她低下头一看,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眼睛湿漉漉的。见她瞧过来了,又将头埋得更下了,唯恐被她看见。
“你怎么哭了?”她抬手为他擦干眼泪,“是我说的什么,触到你的伤心事了?”
孟待云看着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没错。现在这位美丽的姑娘,近在咫尺地、温柔地望着他的眼睛,他忽然觉得心里很潮湿,鼻头很酸,他变得与从前大部分时候的自己判若两人——想哭,想笑,想无所顾忌为所欲为。想融化心底的冰霜,想点燃潜藏的烈火。
淳熙觉得自己是出现了错觉——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个男孩看她的眼神,并不似一个傻子。他的眼瞳那么深,里边辗转过春江花月大漠深林,还有无边无尽的黑暗,看不透的底洞。
他向前扑到她怀里,不动了——变得十分安静。没流完的眼泪顺着面颊继续静静地流,沁湿了她胸前的罗裳。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些不对劲。
“你等一会儿。我好热,去外边吹吹风再进来。”
刚推来他,他却抓住她的衣袂。她回头,见他委屈巴巴地咬着下唇道:“姐姐……”
她轻轻拉过自己的衣袂,“我只是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听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这间小屋。
“赵幽明!”
她正自发愣,就听到了风影的声音。对方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一把揪住她的袖子,“如你所料,锦祥宫的宫人都遭了殃,二殿下要了咱们,不日就要去他那里当差。他一定要见你,我说你病了,叫那丫头顶替着你呢。你到底在做什么事?!”踮起脚来向她身后瞅道:“这屋子里头是什么人……该不会!?”
“你猜对了,屋里头是八皇子呢。”
风影气得皱眉道:“梅淳熙!你发什么疯?!”
淳熙不答反问,“哦你刚才叫我什么?第一句。”
风影哼了口气,“二殿下赐你新名字幽明,你以后不必顶着牡丹那个名字了。”
“幽、明?”
她悠悠踱起步子来。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怎么还有心思如此悠闲?再晚了过去,我可保不准那个顶包的不会被拆穿啊!”
“孟时谦并非他表面看上去的那样马虎随意。他一定会怀疑,陛下那么巧就在印雪轩逮住了祥妃,是谁在背后推手的。”
风影嗤笑,“那估计也疑不到咱们头上吧。你,不过一个奉命办事的宫女。”
“从我借他之手除了芍药开始,他就不只视我为一个奉命办事的宫女了。”淳熙淡淡道:“对他这样的人,我们或可利用色相,但绝不能只用色相。若我所料不错,孟时谦内心深处实与祥妃不和,表面上却会做出一副比谁都悲痛的样子来。他会利用这表面的悲痛去达成一些想做的事。比如,他可以告知我他在此事中对我的怀疑,再告知我他与祥妃有多么母子情深,同时他却又不惩罚我,这样就让我对他产生十分的愧疚,为他效命。”
风影倒吸一口凉气,“你说的倒不无道理。”
“孟时谦与太子相斗多年,绝非表面看去的那般简单。他是个好色之徒不错,却也不只是个好色徒。”她拍了拍手,“走吧!二皇子发话了,咱们哪有说不的份儿。”
“你看似被逼无奈,哼。”风影冷笑说:“其实早就计划好了吧?祥妃只要一倒,咱们下一步就是去二皇子那里。”
淳熙面对着风影,抿唇一笑,“师父的飞鸽传书里说,要我们拿一张北齐行军图。”说着伸出指头,弯着点了点风影的肩膀,俏皮道:“那张图啊,就在孟时谦的寝宫。”接着却神色黯淡下来,“这马上,又要打仗了。”
“喂!你还没与我解释,那八皇子?!”风影猛然停下来,指着那屋子。“那傻子能活是他的命,死了便罢,你竟用这样的陷招救他,知不知道差点搭上你我的命!?你以后又打算拿他怎么办?”
淳熙停下脚步,望着她,一时竟未说话。
“你不解释一下吗?头一回救他就算了吧,这都第几回了?你别忘了,我们不该允许任何影响任务的变数存在。”风影道:“我觉得有必要向师父汇报此事。”
淳熙微微点头,“你大可随意。”
她的反应很让她意外。“你就不怕师父下令过来,叫你不管他了?”
“他不会。”梅淳熙笑道:“师父清楚我的脾性。若是不让我做这件事,我也不会再全心地继续任务了。”
“梅淳熙你疯了?!你敢这样做,是忘了你娘还在南诏吗?!”
“我相信师父。”她丢下这一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