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六,布兰温一大早就起来出门去了。
他先是漫无目的地围着克林萨大学的校园走一圈,又围着校园围墙绕了一圈。
随后又将范围扩大,走走停停。
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例如,昨晚有人坠下天桥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等到中午的时候,布兰温在回公寓的路上,正好走到那家花店。
想了想,他还是走进花店,“老板娘,帮我包一束玫瑰。”
“哟,小伙子你来了!”老板娘眉开眼笑地从一堆风信子中抬起头。
“老板娘记性真好,过了这么久还记得我。”布兰温笑着客气。
“声音一听就知道,只要来过我店里的,我都有印象。”老板娘笑呵呵地开始剪玫瑰枝。
声音?
对了,他听过恶魔的声音。
……可是那音色独一无二,没有谁能发出那样的声音。
老板娘动作利索娴熟,很快就包好一束玫瑰。
“小伙子,发什么呆!花包好了,快接着啊。”
布兰温被老板娘的提醒拉回思绪,他赶紧伸手笑道:“欸,好嘞。”
葱白的指尖接触到花的外包装时,犹如触电一般,一件事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肩膀上烫伤的疼痛也隐隐浮现上来。
那天,安德里、托莱德、罗文、弗罗斯特四个人将他喊到教学楼六楼的一间弃用教室,虽然那种痛苦布兰温避之不及。
但是,他记得自己被打昏锁进老旧柜子的之前,弗罗斯特通风报信,有人上六楼了。
而不久后……不,时间并没有间隔多久。
他们四个人前脚刚走,尤安教授后脚就来了,他砸开柜子门锁的巨大声音,即使他昏昏沉沉也能有所感应,绝对不会记错时间。
尤安教授不应该在那个时间出现的。
但布兰温一直沉浸在对尤安教授的感激之中,导致他直接忽略了一件事。
在此之前,他被折磨时就透过窗户,看见了穿行在对面教学楼楼下地面走廊的尤安教授。
花店老板娘以为布兰温接住了花,便直接撒手,谁料花直接跌扑在水光泥泞的地面上。
“诶呀!”老板娘没料到,惊叫了一声。
布兰温如梦初醒,眼疾手快,赶紧弯腰将地上的花捞起来。
“怎么就掉地上了?”老板娘看上去有些自责。
“是我没接稳,”布兰温尴尬地笑了两声,看着手上的花,外面的两枝沾上了泥,“拿回去清理一下就好了。”
结账离开花店后,布兰温就往单身公寓走。
门咔哒一声打开,他走进去,屁股也不挨椅子,先去换了玻璃花瓶里已经花叶枯败的玫瑰。
完事后,又拿沾湿的纸巾擦去那两枝沾上泥泞的玫瑰。
他始终想不清楚。
尤安教授是如何在五分钟之内,从另一栋教学楼的走廊到这一栋教学楼的六层。
况且两栋楼之间本身的距离就不算近。
擦花的动作一顿,布兰温想到了和尤安教授第一次相遇时的场景,在警局。
审讯室的门一打开,尤安教授就站在门口,姿态懒散地靠在墙上。
而他即使等了很久也要留下来的理由是,关于大三学长的案子,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线索忘记分享了。
但尤安教授分享的线索,则是两个人之前的一次不大不小的冲突。
没来由地心慌了两下,米诺警官下巴上青黑的胡茬令他想到了罗文和托莱德这两桩直到现在还未解的悬案。
同样都是在不可能的时间内完成作案。
而在不可能的时间内做到某些事。这是超出人类范畴的事。
一个没注意,布兰温的指尖被玫瑰花枝上的刺扎伤,莹润的指尖上躺着一滴嫣红。
脑子里一瞬间有太多的东西从过往稀疏的日常里被提炼出来,它们被打碎,以另一种全新的方式进行构造重组。
罗文和托莱德的死,表面上看似与他有关,可一旦串联上第一桩大三学长的案子。
而与他们都存在着间接或直接关系的……
尤安教授的脸浮出脑海。
布兰温被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他赶紧将滴血的手指含进嘴里,丝丝的血腥蔓延开。
可是他又想到了昨晚在图书馆发现的那张卡片,字迹和尤安教授在黑板上地板书几乎不差。
那上面地一行字是:得到你想要的,就先给他想要的。
脑子瞬间轰然炸开。
-
临到傍晚,稀薄的天光撒在远方的夜幕上。
最亮处的是橙色,稍远的被云层一遮,就变成了一种迷幻的浅紫。
布兰温出了门又是一阵漫无目的的闲逛,终于在一条街道上看见了想要找的人。
那个黄毛和那个戴着大银耳环的小青年。
但奇怪的是,两个人鼻青脸肿,脸上不少地方贴着膏药,走起路来腿有些瘸。
布兰温看过去的时候,两个人正要转身过马路,一掀眼就看见布兰温,表情瞬间变了。
像是见了鬼一样。
黄毛倏地睁大眼睛,瞳孔扩张数倍,张口结舌,迟钝了片刻,立刻拉着大银耳环转身就跑。
不管瘸着的腿,像不要命了一样逃窜。
绿灯还差几秒,俩人冒然闯进车流中,尖锐刺耳的车喇叭声响起。
好在红灯每一秒,车流的速度慢了下来,俩人跑到了路的对面。
布兰温皱眉,二话不说追了上去。
昨晚发生了什么,他们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红灯消失,他钻过人群极力挤到前面,紧紧锁定那两道疾速消失的身影。
穷追猛撵,一段距离后,在一条暗黑的巷子,布兰温终于堵住了他们。
“你们跑什么?见到你们要跑的……也应该是我。”
布兰温弯腰喘着粗气。
黄毛看着无路可走的高墙,又看了看身旁的大银耳环,俩人的眼神像是达成某种默契。
扑通一声,布兰温惊住了,俩人齐齐跪了下来,双手求饶:“求求你,放过我们,我们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布兰温顿了几秒,眉锁成八字:“发生了什么?”
可是俩人像没听见一样,依旧求着饶。
布兰温沉了沉气:“好,回答我的问题,我就饶了你们。”求饶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你们脸上的伤,”目光向下,布兰温看见他们的手腕上好像也有伤,“还有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俩人同时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盯着布兰温,愣神了半天,半信半疑。
巷子里一阵诡异的沉默。
黄毛支支吾吾:“你、你难道……不记得了?”
布兰温不安:“什么?”
“是……是你啊。”
“昨天我不是被你们推下天桥?”
“没有,”黄毛困惑摇头,大银耳环也摇头附和:“没有啊,你昨天那么猛,我们怎么可能会把你推下天桥?”
布兰温怔怔思索:“意思就是我们打了一架,你们输了,所以这些伤……”是他造成的?
不对。
“昨天我们打架,那我有说什么?”
黄毛颤颤巍巍地回忆着:“你说,让我们能滚多远就滚多远,不要再看见我们。”他又赶紧用哀求的眼神示意,“我们照做了,一看见你转身就跑。下次……不会有下次了。”
“你们先起来吧。”布兰温沉吟,他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赶紧走吧,下次不要随随便便就撞人和惹事。”
顿了一秒,“还有安德里,最好离他远点。”
这是一句忠告,也是一句警告。
跪着的俩人踉踉跄跄起身,逃也似地钻出巷子。
布兰温仰起脖颈,看着面前高高堵在巷子口的围墙。
他一定就在附近,时时刻刻地窥视着自己,以伺机会。
他沉默地走出暗沉的巷子,面不改色地右转,径直向着学校后门的方向走去。
教学楼,布兰温站在天台上。
这里的楼层比天桥高,风吹得又凉又大。孤独落寞的感觉更加清晰。
他双手放在外套的衣兜口袋里,俯瞰着校园里稀疏零散的几个学生。
从这里掉下去,就会和托莱德一样,摔得脑浆迸出,鲜红的血液一点点侵占着地面。
尤其是那种砰然响动的声音,路过附近的人都能感受到地面的震颤。
但下一刻,布兰温毫无犹豫,抬腿登上围墙,一跃而下。
尤安教授,不,他。他一定会出现的。
一分一秒的时间,化成风声割裂布兰温的思绪。
倘若这是人生停留的最后时间,他唯一想再思念的人就只有蕾娅拉。
他曾在纸上不停地描摹着她的样子,不断地写着,“蕾娅拉,我好像再抱抱你。”
那天是小雪天气,天地间一片浅淡的白茫。
布兰温回到约尔镇时,那个拐弯处的路口,再也没有人等他回家了。
他踏在泥泞的雪路上,走过山路曲曲折折,像是一辈子也走不出这片群山。终于,走过最后一个高坡,视野豁然开朗,万千的原野,一望无际的大地。蕾娅拉的墓碑就立在那里,和他俯视着同样的风景。
从此,约尔镇不再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而是一块冷硬的石碑竖在中央。
布兰温的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坠落,风掀弄着他的衣摆。
教学楼的每一层,还有点着灯一片明晃晃的教室,学生埋首在桌面上写写画画,或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
有靠近窗边的学生感应到什么,抬头向黑森森的窗外看去,然而什么也没有。
布兰温在失重的风中张开双臂,闭上眼。
你一定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