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厅里窗帘厚重,他们谁也没去打开。
陈启头很痛,坐在沙发上发愣。时雨牵起他左手,看着手指关节处的红痕,问他疼吗。
“不疼。”他说。
时雨没说话,牵着那手凑到唇边,轻轻吹了一下。
陈启刚降下去的体温又要升起来,热意沸腾,叫嚣着涌上大脑。
“昨晚我很担心,”时雨缓慢叙述着,“担心得睡不好,一直做噩梦。”
陈启喉结滚动一下,没说话。
“你想喝甜粥,咸粥,还是吃点别的?”
陈启什么都不想吃,他只觉得喉咙干渴,急需解渴。
时雨像看透了他,单手撑着沙发靠过来,想吻他。他又强迫自己躲了一下,冷淡说:“不想吃。”
时雨握他的手腕,抬高到自己面前,看着腕子上的表盘说:“一会儿回北京,我来开车吧。”
陈启很想问,你手机不显示时间吗看我手表干什么,大早上的摸摸碰碰成何体统。
表面却还是冷淡:“展宇开我的车带我,他那库里南让黎梦开回北京。”
“那我呢?”
“随你,跟阿楷,筱珊,谁都行。”
“薛今夏也回京。”
陈启语气变了:“你要跟薛今夏?”
时雨浅笑:“不是说随我吗?”
“随你,”陈启重复着,“只是薛今夏的车很一般,结冰路面会打滑,怕你不习惯。”
时雨说:“我们一起坐过小巴士,记得吗,就是去万圣节小镇那一次。那种车我都能习惯,其实没那么娇贵。”
陈启沉默了。他当然记得,那车简直晃得要死,车上的当地人香水味极重,他全程戴着口罩皱眉头。
但回想这趟旅行,他的回忆是幸福的。
时雨隔着口罩蹭他的脸,晃得头晕时窝进他怀里,用中文小声抱怨,要他给精神安慰。
然后他拉下口罩吻她。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什么都能忍受,空气都是甜的。陈启突然就不想把这份甜让给别人,尤其是薛今夏。
“展宇去海雅比较顺路,”陈启随便扯了个理由,“还是不麻烦同学了,你跟我吧。”
“我跟你?”时雨揪着这个很有歧义的词来问。
陈启无力地补充:“的车。”
时雨微眯起眼睛,笑着说:“好啊,我跟你。”
陈启一默再默,耳后热度节节攀升,渐渐染红耳廓。
时雨探手,被他大惊小怪地躲开,平白说:“没烧,不用试。”
时雨绕回来:“跟你的车。”
心上烟花灭了,细碎星火却落入荒原,燃起一片烈火。陈启渴得发疯,干涩嗓子里半天挤出一个“嗯”。
—
留到最后的友人一起吃了午饭,随即收拾东西回北京。
时雨盯着陈启又量了一次体温,给他淤青的手背涂药,同学们在旁边起哄,说陈启命好。
一上车,陈启闭目养神。时雨也耐着性子,只跟周展宇聊天,最后话题不可避免地来到江雪身上。
“阿雪说她下周回国,”时雨从车内后视镜看周展宇表情,“不出意外的话,我是她的伴娘。”
周展宇梗了一下,心说:两口子就是两口子,膈应我的手法都一个死样。
“高中那会儿,她还说要当我的伴娘呢。没想到,她的婚期比我早一些,换我当她伴娘了。”
“那时,我以为她的新郎会是温林,后来,我又以为会是你。”
“展宇,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周展宇也很想问,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喜欢十年的人,怎么就要成为他的大嫂了呢。
“你知道就不用问我了,”周展宇捏紧方向盘,“江雪想要展家的产业,我姓周。”
周展宇的父母也是强强联合。结婚时,双方说好生两个孩子,不论男女,先出生的继承母族产业,后出生的继承父族。
这二十年来,周家商业版图扩展极快,外人都说周展宇幸运,可周展宇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江家更想和知根知底的展家联姻,理想女婿是展朔。
周展宇半夜发疯找出自己从小到大的作业本,挨个用红笔把封皮的姓名栏“周”字去掉。
再给母亲打电话,哽咽着问:“妈,我可不可以跟你姓?”
展女士说:“不论你跟谁姓,你都是我儿子啊。”
周展宇挂掉电话,颓然坐在地上,自言自语说:“可她要的不是谁的儿子,是展家的新郎。”
时雨听完那话,没有应声。
从她的视角看,江雪无所谓嫁给展朔还是周展宇。江雪爱的人是温林,一个上学要靠社会资助的穷学生。
大约也是三年前,江雪和温林分手,去英国读研。周展宇本硕都在英国,自然成了接应江雪的人。
时雨以为,周展宇会在那三年里得偿所愿,结果等来的是江雪和展朔的婚讯。
常言说,幸与不幸是比较出来的。同样被框定在有限的择偶范围内,时雨和陈启已经是最幸运的人。
旁听完对话,闭眼假睡的陈启心想:江雪爱温林,无望地爱了那么久,没结果也爱,爱也没结果。而时雨和我明明有着别人求之不得的条件,怎么还能把恋爱谈成这个鬼样子。
思来想去,只有令他绝望的“不够爱”这一个答案。
车内氛围冻住了,周展宇播放音乐,是震天响的摇滚曲。
陈启无奈睁眼,懒声说:“哥们儿,我一个病号在睡觉,你放这个合适吗?”
周展宇心情很差:“合适,体现了司机给狗情侣开车的愤怒之情。”
“我错了,”陈启诚恳说,“我为之前说的话道歉。”
周展宇说:“没事儿,我知道你是为了给我脱敏。”
陈启:“那倒不是,我纯嘴贱。”
周展宇:“信不信我把你扔高速上?”
陈启:“这是我的车,我会报警告你偷车,还无法无天挟持车主近亲属。”
周展宇:“哟,还近亲属上了。”
没条理怼了几句后,周展宇心情好些了,摇滚乐也改成抒情曲。
陈启被催眠,昏昏欲睡。后排的时雨也闭上眼睛假寐,车上就剩驾驶员还清醒着。
周展宇默念:俩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祖宗。
—
午后,车子停在海雅一号院。
周展宇把俩祖宗赶下车,对陈启说:“公司有点事儿,没空再兜去你家。车我开走了,明儿让司机开回来还你。”
陈启都没机会拒绝,稀里糊涂就跟着时雨回了家。
时雨去洗澡,洗完澡居家办公,和陈启一人占一个独立小空间,互不打扰。
晚餐由陈启提过的厨师做好送上门,有时雨爱吃的蜂蜜煎鸡翅和银耳羹。
临走前,厨师笑着说:“这边的厨房比丽贝湾宽敞,以后工作要舒服多了。”
时雨愣住,过了一会儿才问:“陈启让您以后到这边上班?”
厨师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丽贝湾那套房子挂牌出售了都。”
时雨微笑说:“明白了,您慢走。”
从一起吃晚餐到晚上加班,时雨都没提起卖房的事。
陈启精神好多了,在客房噼里啪啦敲键盘,把这两天落下的工作补完。
不知不觉已到深夜,时雨端着热好的银耳羹进门,轻轻放在桌上。
陈启停下手上工作,合起笔记本电脑,礼貌得十分刻意:“多谢时小姐收留。”
时雨弯下腰,手臂压在桌面上,睡衣领口垂着敞开,大片白皙皮肤暴露在空气中。
“嘴上说谢不算的,按我这房子的配置,一晚租金不便宜。”
陈启僵硬转回头,端起银耳羹一声不吭地喝。
“要不然,”时雨开口如同塞壬歌唱,“你用别的抵房租,也行。”
陈启阴着脸说:“我又不是出来卖的。”
时雨好像很惊讶:“你在想什么呀哥哥,我又没说要买。”
陈启耳边盘旋着“哥哥”两个字,脑子差点不会转了。
时雨揭秘说:“我有一样东西放在书架顶层,登上最高的梯子都拿不到。陈先生长这么高就是用来干这个的,你说是不是?”
陈启“噌”地一下起身,白着脸问:“在哪儿?”
时雨不疾不徐,带他走到书厅角落,指着顶层的粉盒子。
“在那。”
书房特别高,陈启爬上梯子才能够到天花板,也就能够到书架顶层,取下粉盒子。
时雨接过那盒子,当着陈启的面打开。
“找到了。”
盒里躺着一枚学号牌,铭刻金色的数字,属于陈启。时雨也有同款的一枚牌,高中毕业时送给了陈启。
陈启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夏风轻拂,掀起他的校服衬衫一角。老师同学对他说毕业快乐,他像个机器人一一回复“毕业快乐”,心却早已飞到大洋彼岸。
时雨六月初开始商院的夏校课程,没参加高考,也没法出席毕业典礼。陈启心情郁闷地走完流程,准备提前回家。
周展宇叫住他问:“舞会不去了?”
他说:“不去,没意思。”
他一个人走到附中门口,低着头看地面,眼前忽然出现一片白色裙摆。
“阿启,毕业快乐。”
抬眸往上看,时雨穿着舞裙站在霞光里,笑意温柔。陈启被巨大的惊喜砸中,一时说不出话。
时雨摘下自己胸前的学号牌,戴在陈启的衬衫上。
“陈启同学,你愿意做我毕业舞会的舞伴吗?”
那一刻,交换学号牌像新娘新郎交换胸花。陈启小心翼翼地给时雨佩上自己的学号,对她说:“我愿意。”
操场灯光昏暗,营造草地舞会的氛围。
旋转拥抱间,他们偷偷靠近,把友谊地久天长的背景音乐当成婚礼合唱曲,把毕业舞会当成婚礼的彩排。
彼时,时雨为了陪陈启参加一场舞会,不惜请半周的假回国。所以后来,两小时车程不到的异地恋,让陈启那么难过。
闫佳楷说他被宠坏,他说:“可能吧,由奢入俭难。”
被爱过才会有落差,才会贪心。
共同回忆太多,一旦提起就轻易停不下来。
“半夜找这个做什么?”陈启眼神晦暗,“已经用不上了,扔掉也没事。”
时雨点头:“就是打算取下来扔掉来着,太占地方。”
陈启沉默,然后意味不明地念她名字:“时雨。”
“一枚学号牌能占多少地方?”他向前逼近,压迫感很强,“我没空陪你玩忆往昔的游戏。”
时雨不退也不躲,抬起脸直视他凝着复杂情绪的眼眸。
“我也不想每天只能忆往昔,”时雨趁势,巧妙地把自己嵌进陈启怀里,“可你不愿意改成现在进行时,我只好吃些陈年旧糖,聊以慰藉。”
陈启往后退一步,双手攥紧她肩头,用力到微微颤抖。
许久,似玩味说:“你在为下一次的忆往昔攒素材?想要了就来找我,要够了就分手。我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精神抚慰犬吗?”
时雨心跳突突地,艰涩说:“是你答应联姻的,没错吧?”
陈启:“是我答应的,可我对联姻对象,和对爱人,不一样。”
时雨:“噢,原来你会把联姻对象抱回房间,只因为她穿高跟鞋不舒服。你会上门跟她道歉,虽然道歉礼物买错。你还会开车陪她赴宴,即使自己工作上的事一团乱麻。”
陈启想打断时雨,时雨伸手捂他的嘴,眨了眨眼,慢条斯理说:“陈先生,原来你,这么体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