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4日,周日下午。
江止岚手捧热拿铁,在科利亚咖啡屋的窗边漫不经心地眺望着。今天气温骤降,行人们都裹紧了外套,室外区域也无人就座。与此相对的是店内的气氛。三三两两的顾客坐在小圆桌边谈笑风生,他们的面庞被拟真壁炉中的火光映得神采奕奕。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就仿佛是……去年冬天,也可能是前年。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
不过,大屏幕上的新闻很快地将她从错觉中拉回了现实。
“……意识管理所将于本月31日集中销毁首批自愿退出云端者……”播音员如是播报。
首批自愿退出者有一百来位,数量比预估的少了一半还多。
江止岚十分理解这个结果。大家虽然都知道自己的数据曾被智械利用过,但也对另一个事实心知肚明——从互联网诞生之初的时代起,绝对的数字**便不复存在了。人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状态。而退出云端,即是永久的死亡。大多数人并未做好这样的准备。
况且,事件的罪魁祸首——智械联合体,大概率已经不复存在了。
8月2日晚,从南极飞往首都时,江止岚在机上收到了这样的消息——有新大的天体物理学家监测到4E-5光年外出现了异常的引力波和电磁辐射。根据白修辰的计算,那正好是何喻之以最高速度能到达的距离。
胜利的消息当即传遍了整个新邦联。在接下来的数月里,到处都洋溢着欢庆的气氛,何喻之也成为了家喻户晓的英雄。
江止岚则不同。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毕竟是她批准了何喻之驾驶飞行器。
她不敢想象何喻之经历了怎样的一番痛苦;或许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她十分清楚自己对待死亡的态度。与大多数人一样,她惧怕死亡。她从不掩饰这一点,无论是对己还是对人。她畏惧自己的死亡,也畏惧失去朋友。这就是她参与维护上传制度的初衷,也是她仍然——或者暂时——没有放弃上传的理由。
不过,现在的她倒是放弃了另一件东西。她本于8月2日被临时统帅欧里尔复职,但在处理好联合体的事宜之后,她又不顾阻拦、果断地提出了辞职。她从不向往权力;她只是一个略有天赋,但自私的普通人罢了。
如果说近一两年来她认识到了什么,那即是自主选择的重要性。她很高兴看到主动不上传的行为被去罪化、意识ID制度被取缔,而且云端的个体也能随时申请退出。至少人们拿回了一些自主支配数据的权利。
她也很高兴看到大家顺利地接受了白修辰回归人类社会。
起初,欧里尔对接纳白修辰一事表现出了拒绝的倾向,但在江止岚的劝说下,她终于表示了同意。
事实证明,欧里尔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白修辰甚至在年轻人中聚集了相当的人气,因为大家都很想亲自对他进行图灵测试。因此,为了躲避随时可能出现在家门口的客人,白修辰选择搬到沙漠附近的郊区。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参与泄露数据的人员被彻查处罚,其中包括那名专门负责与大使对接的外交专员。正是她临时提示研究所升级网络系统,也是她给大使充电、并听令开启打印机。
大使本体被销毁了。欧里尔则将在明年春天就职正式统帅。杨东来虽与数据泄露没有直接关联,但也因谋杀未遂与贿赂而得到了惩处。
至于江止岚自己,她正在一家射击俱乐部担任教练。射击是战略信息部留给她的遗产之一,也是她唯一珍重的一项遗产。
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悬而未决的话……
当媒体铺天盖地报道江止岚按下断电按钮一事时,她在米拉面前维持多年的谎言也随即被揭穿。或许是因为一时难以接受,或许是因为忙于自己新成立的舞团,又或许是因为不想打扰江止岚的工作,米拉一直都没有主动联络她——
直到昨天晚上,米拉问她周日是否有空来科利亚聊聊。
江止岚并不清楚米拉想聊些什么。她也并没有过问。
于是她等在这里。
她啜饮了一口咖啡,再次望向窗外。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窗外的人群中有一个挽着发髻、挺拔纤瘦的身影。那人穿着暗红色大衣,在清一色黑灰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出众。
米拉推开了科利亚的前门,触发了门上的响铃。一道冷风灌了进来。她的目光在咖啡屋内游移,直到锁定了江止岚的身影。
会心一笑。
或许,这就是冰释前嫌的信号吧,江止岚心想。
***
这是今冬的第二场沙暴。
白修辰扫了一眼窗户。窗外光线昏黄,空气浑浊。他可以想象到那亿万粒晶尘刮擦玻璃的声响,但此刻他的耳畔悄无声息。
他扶了扶自己的隔音耳塞,并望向屋角无鱼的方形水缸。
他架起小提琴。与此同时,他的背后升腾起十根手指粗细的机械肢体。它们的尖端轻轻落在一架古旧的钢琴之上。
这次他要演奏的不是巴赫,而是肖邦的夜曲Op. 48 No. 1。
钢琴声响起,低沉幽深,仿佛广阔黯淡的夜空。紧接着是提琴的旋律,婉转空灵,如同歌者的吟唱,亦如遥远闪烁的星辰。高音与低音形成鲜明的反差,恍惚之中开阔了小屋的空间,凝滞了沙暴,编织出一块静谧的梦来。
可就在不知不觉中,这极缓的旋律倏地被音符填充。仿佛是在哀叹、诉说着什么。寂寥、忿懑、苦痛……
白修辰任由自己去感受情绪。这样的曲子曾令他手足无措,因为他害怕离开逻辑与技法的舒适区。在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后,他曾将此归因于自己智械的本质,可后来他才知道并不是如此。惧怕未知是人类的天性,而他所畏惧的正是无法被理智所厘清的现实。
可何喻之……他为何没有这样的惧怕?
死亡,只怕是最终极的未知。再多的逻辑也无法构建死后的真相;再丰盈的故事也要在死后画上句号。
白修辰认为自己胸有成竹,可在真正见到结果之前,他仍旧禁不住被忧虑所俘虏。
就像在这四个多月中,他曾无数次怀疑自己是否还在被联合体影响行动,也会有扮演角色的错觉。这是他必须要战胜的心魔。
除此之外,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新邦联废除了强制上传的法令,也查处了背叛人类的官员。至于白修辰自己,他已被欧里尔研究所——即过去的科沃斯研究所——录用成为研究员。
他与组员们花费整整两个月才恢复了联合体云端,而这已经成为了如今欧里尔研究所内炙手可热的研究主题。
诚然,年轻人们对他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好奇,但那是一种针对异己的、谨慎的好奇。
一方面,大众对机械智慧的态度一时半会还无法调整过来;接受白修辰不代表他们能接受其他智械,而不发展自己的智械技术就无法在宇宙中自保。
另一方面,不少研究员们又对智械技术产生了过高的热情。为了做课题,他们不惜争抢技术、捏造数据,还有人试图复刻出百年前“人类温顺的奴隶”。
这是十分危险的走向,因为作为“它者”的智械终究会成为人类在镜中的倒影。在白修辰看来,人类重新研究智械技术,最理想的目标应该是融合。他的小组也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
应该快了吧,他心想。
他演奏完最激昂的段落,又回到了几个静谧的和弦之上。一曲终了,他垂下双手,也垂下了琴键上的肢体。
天色果然暗了下去。他看不清沙暴是否还在继续,于是移除了耳塞。
嘈杂的噪音果然褪却了。取而代之的是呼啸的寒风。
白修辰缓缓地收回了机械肢体,任由它们消失在衣服的孔洞之下。
他正想去挂好提琴,突然听见仿脑元件中传来了消息提醒。他选择了接听。
“白先生,试验成功了!”年轻研究员激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
欧里尔研究所173层。
这里曾经摆放着希尔达的脏器,而如今放满了另一些各式各样的仿真人体组件。生产出它们并不需要奇异物质,因为那只是联合体为了随时随地都能进行打印而想出的对策。
实际上,只要有对应的元素,就能合成需要的材料。这时,只需要运用正确的技术,就能造出新一代、独立于联合体的人型智械。
当打印机顺利开始绘制骨架时,小组成员们识趣地退出了房间。白修辰拉上所在区域的帘子,静静地坐在打印机前。
眼睛、大脑,然后是那张熟悉的面庞。白修辰明白,对方也是这样看着自己被打印出来的。
内脏、肌腱、皮肤……
直到打印机停止发出滋滋的声响。
白修辰拿起准备好的衣物为对方穿上。他已然拥有了心跳,也拥有了温度。
但这还不是完全的他。
白修辰拿起一根导管,连接到他脑后的接口。导管另一头连接的,正是白修辰屋角的那个水缸。
它不是鱼缸,里面的液体也不是普通的水;准确来说,那是记忆涌流之水。
请原谅我自作主张,白修辰默念道。
***
约莫半小时后,何喻之睁开了他的双眼。
他的太阳穴有轻微的钝痛,但肢体轻盈,没有任何异样的触感。他低下头去,活动了一下手指,并对它们的灵活度感到了强烈的震惊。
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这次没有苦痛,也没有催眠曲。但他听见了萨拉班德,还有一首他叫不出名字的小提琴钢琴二重奏。那曲子忧伤而浪漫;他很是喜欢。
他的目光在白修辰的面孔上聚焦。
这是另一场梦吗?
何喻之记得自己上一秒还在沙漠绿洲许愿。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熟悉的拥抱。熟悉的气息和温度,还有不那么熟悉的、濡湿耳畔的泪滴。
“对不起……”白修辰抱紧了他,像是生怕会再次失去他,“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