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一日,杨燠正充当着看大门的任务,忽然间瞧见了县衙前那棵杨柳下露出的一抹白胡子。
他再擦擦眼看,那人便到了面前。
“我道是谁,原来是师父您老人家来了,稀客稀客啊!”
来人鹤发童颜,没带拂尘反而拿了把羽扇,摇来摇去的,看来天气热就连神仙也遭不住。
神仙风姿的龙湖老道白了自己前徒弟一眼,意思到了,后者也赶紧迎他入内。
老道进衙门里,放了羽扇,从衣襟中掏出拂尘,脸上挂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从容跟在杨燠身后。他一路将自己的师父迎进了张县令的屋子里,彼时对方正大汗如淋在案牍之上挥毫泼墨。
余光中,张介行瞧见了杨燠的身影,问了声怎么了,眼睛还在公文当中。
一旁的县丞正巧看见了人,想说什么,却被杨燠阻止了。前者心想反正他们是一家人,于是就继续投入公文当中。
夏日炎炎,事情可不少,上头还能偷得浮生一日闲,下面的处理的琐事只增不减。
杨燠便带着老道走到了张介行面前,然后他向前一步,轻咳一声。
“燠哥,小生的事情还很多,等散班了再说。”
张介行头也不抬地回答,他手上一动,便在这篇公文上勾勾画画,最后盖了个章。一切水到渠成,杨燠等他做完才拉着人的手,叫他抬头看。
惹得人疑惑,却也乖乖看过去,才瞧见了笑眯眯的老道。张介行心中一喜,顺势放下手中事务,便绕过面前的燠哥,走到老道面前,向他辑手行礼。
“不知前辈何时来的,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燠哥,你怎么又卖关子?”
杨燠摸了摸鼻子,自讨笑道:“反正是自家人。”
见亭弟跟自己师父说得正欢,杨燠便去烧水倒茶了。等张介行恰好口干舌燥,一杯茶便递了过来。
看得老道摸了摸胡子,会心一笑。
只是张介行身为县令,今日又非休沐,事务繁忙,没过一会属下便撑不住,隐晦叫县令快回来。如此,他倒是不能陪着老道多聊了,便特意准了杨燠空闲,令他陪陪自己师父。
张介行问:“不知老道长此番前来是为何?”
“俗事而已。”
“莫非是师父您在附近接了个活计,特意上来看咱们?师父您要见你徒孙,这个时间还在学堂里,徒儿领你过去。”
老道摆了摆手,看了杨燠一眼,又看了张介行数眼,说自己不急,等散班了再说。后者有事便先走了,留下师徒二人。
待亭弟走了,杨燠自己便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上,敬自己师父。
刚才他听老道跟亭弟闲谈,说了一通有的没的,最后扯到正事来,结果反倒被对方避开。
若是从前,杨燠倒也信老道这次是专门来看他的,可他都离开师门了。
一入道门,前尘如烟,还俗归世,神仙不再。
他便笑道:“师父您老人家总不会是来看徒儿我的吧?”
“呸!燠儿你哪里来的面子,的确是有事情。”
老道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反而看向旁边的窗户,继续说。
“附近有鬼要超度,请贫道过来。”
“哈,徒儿的确不知道,毕竟都不知道我以前还是个道士,也没人往衙门里说这件事,倒是……”
然后杨燠就说了一堆乡里街上的茶米油盐,丢狗偷菜,诸如此类之事。
老道也听得津津有味。
县衙准时收工,平日也无大事,只是老道来得这一天有些特殊,正巧赶上了一堆文书复核,紧接着就是事情突增。张介行通常是最后一个走的,今天也不例外,帮忙将文书收好才摸着眼睛打算回家。
结果杨燠老道两人还在那边喝茶。
“左右无事,老道士的事情晚上更好解决,就等你了。”
杨燠如此表示。
倒是张介行还以为老道是看燠哥的,没想到真有事,不由得问了一句。老道点了点头,含笑骂了一声傻徒儿,从椅子上起身,一扫拂尘。
他虽年迈,仍然挺拔如松,自有一股世外高人之气。不久前县衙里那些小官临走还纷纷向他问好,问是何方人士,自答龙虎山人,来人不经肃然起立。
此番,他看向张介行,问道:“可要随之而去,一观?”
“师父您老人家用的手段亭弟早见过了,无非如此如此,亭弟以为如何?”
张介行白了他一眼,佯装嗔怒:“燠哥话都说完了,还有小生什么事?”
“那为兄自打一巴掌。”
好在老道一笑,急急止住两人的打情骂俏。
“可折煞贫道了,手段如何且看修为高深,不若凡人一把剑,拔剑练到紧致也不寻常。只是陪陪老人家却也不可?”
杨燠要说却又不说,回头揽过自己亭弟腰肢,低头在他肩膀上闷笑。张介行问他做什么,他说一切都由亭弟做主,惹得人脖子一痒,无可奈何。
他回头对老道说:“当然要去。”
“好好好!”
老道抚掌大笑,见着这一幕,他心中无疑是放宽了不少。
昔日,他那傻徒弟硬要还俗离开师门,老道不舍得却又知人事不可强求,便许了他下山。
杨燠走之前要去跟自己师门中人告别,老道却不让。
他说:“既然走了,何必再道别,再见再见,岂有相见之日?”
这傻徒弟沉默片刻之后,就向他磕头跪别,下山去了。
老道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这徒儿身影渐渐远去,却在他回头片刻,转入一旁不见,回去后便见不着人了。他自一叹息,知人已经走远了。
从救下这徒弟,老道便知他乃重情重义之人,若非遇见了那喜欢之人,他定然要留在师门报答他这师父的恩情。可老道却算出对方日后必有桃花星动,终有一别。
这些年,老道送走了许多人。他很清楚,离开的人不会再回来,会回来也只是茫茫人海中的偶然。可纵然如此,每一个人离开,他都会为之感怀。
早在今日之前,他便问过这傻徒弟——“值得吗?”
他说值得。
说可以为师门去死,却想为那人一起品尝人世间的美好。
他心在凡尘,故而还俗。说这句话的时候,徒弟还愧疚自己无法再为师父养老送终,老道笑着骂他万一他活得比他更长呢。两人便笑起来。
笑着笑着,老道摆了摆手,让杨燠自己决定,等要离开便到他这里说一声。
仅此而已。
然而他却有些害怕自己徒儿所遇非人,耽搁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术儿回来惊讶地说师父您老人家头发怎么稀少了这么多,被他打了一顿,才下定决心。
毕竟头发不能再少了!
于是,他找了个事情就过来了。
还好,徒儿他过得很好。
老道心里突然就放心下来。
超度完那鬼魂后,三人走在回去的路上。
忽然,杨燠叫亭弟继续向前,自己落后半步,十分郑重地向自己师父再行了个礼。
起身后,他勉强扬起一抹笑,说:“师父,你呀,老是说徒儿重情重义,你也不一样吗?”
老道侧过脸,好像怒骂一样开口。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起来!起来了!”
他终究是老了,连表情都无法控制住,还是转了过来,从身上取出一枚铜钱,放在了杨燠的手上。然后一滴泪悄然落下,被他急急拭去。
他还装作没事地说:“算了,老朽还是不留着了。这枚铜钱……”
杨燠握住,仔细放进了自己的衣中,回答:“师父,保重。徒儿定会好好保管的。”
“也没这个意思。”
“那就是说师父您老人家从铜钱剑上抠下来的铜钱没什么用了?”
“臭徒弟!我是这么说得吗!”
“哈哈哈哈——”
杨燠笑着便老道追着打,一直跑到了亭弟那边,吵闹才停住。
次日,老道便离开了。
拳拳爱徒之心啊老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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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