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寡妇走后,傅媖转过头来低声跟春桃道谢:“许娘子,方才可要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同她说呢。只是连累了你,也跟着落埋怨。”
许春桃匆忙摇头:“她……脾气不好,镇上的人都知道。”
说完,似乎是怕继续被傅媖拉着说话,她迅速拧干手头最后一件衣裳,抱起盆撂下一句“我洗好了,你们慢慢洗”,也不管傅媖听没听见,站起身急匆匆地走开了。
步子飞快,好似被狼撵一般,很快就消失在巷子口。
*
初夏的衣衫比春日更加轻薄,傅媖很快就洗完,转头去看沈清蘅,见她还没停手。
她盆里那些衣裳不仅仅是她自己的,还有几件瞧着是张素兰的。
傅媖百无聊赖地等了半晌,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清蘅,你兄长的衣裳也都是拜托你来洗么?”
沈清蘅一怔,摇摇头:“不是,都是他自己来洗,兄长他向来不肯麻烦人,他的东西也不大爱叫旁人碰。”
从前这些事自有家仆去做。
但后来回了响水镇,就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了。即便他身体极差的那段时日,也不肯让她和阿娘多照顾。
想到此处,沈清蘅心头一阵发闷,情绪跟着低落下来。
其实,她一直觉得,兄长与谁都是疏远的。
兄长长她整整十岁,他们相处起来一向是和睦有余而亲近不足。
从前她曾暗地里观察过别家兄妹,见他们可以整日在一处毫无顾忌地玩笑打闹,言辞不拘,一度很是羡慕。
可羡慕也无济于事,她总不好冲到兄长面前斥责他与自己不够亲近,毕竟他性情一向如此,几乎从不曾见他主动与谁热络。便只好劝慰自己,兴许都是她与兄长的年岁相差太多的缘故。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隐隐觉得就连阿娘与兄长之间好似也隔着一层似的。
阿娘遇事不会像寻常妇人训斥儿子一般对兄长耳提面命,偶尔插手他的事总要小心翼翼地问一问他的意思,看向他的眼神里也总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愁,明明兄长如此优秀,做事又向来稳妥,几乎从未叫人失望过。
她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最后只能归结为是兄长向来有主见,无需旁人操心。
不过……沈清蘅余光瞥见身侧的傅媖,心底忽然生出些从前不曾有过的担忧。
她险些忘了,依兄长的性子,定是不会说那些甜言蜜语,哄得嫂嫂开心的。若是时日一长,嫂嫂嫌弃他无趣该怎么办才好啊。
傅媖听完,能理解她的低落,却也没有深想。
甚至隐隐觉得,依照沈清衍的性情,就该如此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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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沈清蘅终于把带来的衣裳都洗干净。
回去路上,即使她一手抱盆一手拎了水筲,根本抽不出手来,也依旧没忘记问她们镇在水井里的豆儿汤究竟何时能取出来。
傅媖听了,告诉她大约做晚饭时才取,果然见小姑娘嘴角耷拉下来,很有几分不乐意,不由失笑摇头。
廊庑下搭了竹架,傅媖与沈清蘅一起将洗好的衣裳一件件晾在上头。
最后一件晒完,傅媖抬起头,恰好望见蓝澄澄的天和头顶大朵大朵瓷白的云。
风烟俱净。
天空的底色极为明彻,好似玉溪河里清莹透碧的河水。
云压得很低,一眼望去,每片云里都有它的高低错落,不再是一片铺展开的白宣,而像是层层叠叠弧度柔和的玉山。
或者,也可以是任人揉搓捏扁的面团,心随意动,便能将这朵捏成带兜帽的兔子,那朵捏成拖着剪尾的燕儿,诸如此类……有趣的很。如此自娱自乐上大半日也不叫人觉得厌烦。
傅媖低头再看一眼空荡荡的院子,决心回头要做个秋千架,再摆上两把藤椅。天气好的时候,就泡一盏金橘团,抱着茶盏躺在藤椅上,看天,看云,什么也不做。简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
*
太阳还没落山,离晚饭还有好一会儿。沈清衍仍在书室,傅媖便跑回屋躺在床榻上小憩。
她从前倒是有午睡的习惯,但待在孙家的这一个多月,睡得太多,养足了精神,眼下即便忙了大半日也没什么睡意,只闭着眼养神。
脑子里过的东西却多。
一会儿是想明早该给孙巧儿和豆苗带些什么吃食;一会儿是想回头要去跟吴阿婆求教,不知做些什么会更合她心意;之后又惦记着等下月去给张素兰抓药时要请郎中一道来看看,沈清衍和张素兰的身体究竟如何;然后再想起,媖娘没能送给柄儿的见面礼,她也该补上才是……
到最后,竟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老傅。
想她出事这样突然,老傅听到消息时会是什么反应?
从今往后,家里就剩他一个老东西了,他会好好照顾自己,保重身体么……
穿来这里的这几十天里,她从没想起过老傅,一次也不曾。
就连做梦,也没有梦见过属于“傅媖”的过去。
过往的那些人和事,好似被她彻底遗忘在了身后,她只顾低着头往前走,一次也没有回头。
可此刻心口骤然泛起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像血肉被虫蚁啃噬般的疼却突然让她明白,原来并不是她足以坚强到可以很快就抛开属于“傅媖”的一切,彻底融入“媖娘”的身份在这里生活下去,而是那根转导痛觉的神经早已被她下意识地横刀斩断。
是她根本不敢去想。
但仿佛是要惩罚她这段时间的怯懦与逃避,那些痛苦此刻终于排山倒海般向她扑上来,似要将她吞没,最后甚至让她觉得就连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和着刀片一并吞咽了下去,刀刃尖利,割得她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却又无力喊痛。
直到一阵轻而缓的叩门声响起,仿佛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将她从一片白茫中拖了出来。
*
沈清衍推门进来时,见她抱膝坐在床边,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难看。
像忽然间生了一场大病,面色惨白如纸,漉湿的乌发贴在鬓边,尤其那双盈亮的乌目好似蒙上了层黯淡的灰尘,空洞地盯着虚空处某个点怔怔出神。
他一怔,走到桌边拿起砂壶倒了杯茶水,转身递到傅媖面前。
行走时腰间那串联珠佩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铮鸣,彻底将她惊醒过来。
沈清衍抬手压住溢到唇边的轻咳,缓了片刻,看她慢慢将水饮进半杯,低声问:“可是梦魇了?”
傅媖缓缓抬起头,对上那双清清冷冷、如覆霜雪的眉眼,莫名就安定了几分。
摇了摇头,她默然片刻,张了张口,却发现根本无法和他说明。
最后想了许久,艰涩地开口:“只是突然想起我父亲了。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以后也见不到了。”
沈清衍眸色微沉,罕见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傅媖口中说的“父亲”另有其人,只以为是恩师傅春山。
再思及先前得知的消息,眸色愈深,晦暗如翳。
回到响水镇后不久,他就曾去傅家旧宅拜访,却发现一别八载,物是人非,那座宅院早已换了主人。
后来才有人告诉他,恩师病故一年后师母也匆匆离世,留下媖娘一个孤女,被姨母带走抚养。
此后他去傅春山墓前拜祭时,发现坟上荒草丛生,早已盖过碑上的字迹,显然许久不曾有人打理。
沈清衍垂在袖袍中的长指轻蜷,微微偏过头。
人人皆以为他最是虚怀若谷,谦卑自牧,殊不知,他实则也有几分自负。
他向来以为自己做事足够审慎稳妥,可此刻却难以忽略心头升起的愧疚。
通过吏部擢选之后,他赶赴青州任益都县令,在那里一呆就是三年,期间忙于整顿旧政,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只给老师去过一封书信,得到的消息是“诸事皆安”。
于是他短暂地放下心,转身又埋头于那些繁冗的庶务之中,谁知下一次得到的关于老师的消息却是师母信上寥寥几句传达的死讯。
倘若当年,他能将老师一家带在身边照顾,或许老师便不会因病而亡。
想到这些,他沉默良久,却也只是晦涩地道:“对不住。”
他大约不具备安慰媖娘的资格,如今唯一能对她说的,便只有这句。
傅媖愣了愣,不解他为何突然向自己道歉,却没心思继续追问,只是淡淡说了声“不关你的事”,然后打起精神问:“你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沈清衍:“门外有人放了一个竹筐,筐上有字条,说是要交与你。”
说着,他将一片皱皱巴巴的草纸递给傅媖。
傅媖展开看了一眼,微微拧眉。
草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需要极仔细才能辨认得出。
上面写的是:阿娘知错了,送你,赔罪。
傅媖看完一头雾水。
媖娘的母亲已故去多年,这人却自称“阿娘”,还要给她赔罪,是何意?
见她蹙眉,似遇到了什么难事,沈清衍略一迟疑,问:“可否借我一观?”
傅媖点点头,将字条递还给他。
“我……阿娘已经故去多年了,这字条……”
听她提及“阿娘”,沈清衍眸光微顿,掩去心头那股滞涩,避免自己往更深处想。
专心去看那字条上的笔迹。
半晌,他轻轻摩挲了下字条,瞥见自己指腹上残存的灰黑,心下了然。
将字条还与她,道:“这上面应当是孩童的笔迹,用来写字的也不是墨,而是炭。”
上面每一处顿笔都很笨拙,显然写字的人才刚习字不久,且下笔力度不够,以至于比女子的字迹还要更浅淡些,十有**,是年幼的孩童所为。
“小孩子?”傅媖更加不解,她认识的能握得动笔的孩子只豆苗一个,可今日她才见过豆苗,且豆苗若要送东西来给她断不可能如此遮遮掩掩的,还留下一张写了“赔罪”的字条。
想了想,她转而问:“那送来的竹筐里放的是什么?”
沈清衍:“一把嫩笋、一条用草绳扎好的鲫鱼和放在粗陶罐子里的一罐皂荚。东西没有动,如今仍放在门口。”
听到“皂荚”两个字,傅媖福至心灵地想起午后在河边发生的那件小插曲,顿时明白过来。
再看看手中这张字条上横七竖八的字迹,唇边浮起一丝淡笑。
那位李寡妇,可真是个要强的人。
字条是用小孩子的口吻写的,可又是笋又是鱼的,显然不可能是她家孩子自作主张,无非是她抹不开脸面,才想出这么个主意。
这样想想,那时她那般气恼,便也能理解了。独自一人带着孩子生活的母亲,总是把自己变成刺猬,恨不能浑身都竖起刺来,才稍微能得到一点心安。
想了想,她说:“那咱们今晚就吃鲫鱼豆腐汤吧。”
说这话时,傅媖眼底终于又有了些雀跃的活气。
沈清衍配合说“好”。
窗外树影婆娑,似乎掠过一阵风。
他心底散去一丝似有若无的霜雪气。
一开始,沈清蘅:兄长是木头,不会哄嫂嫂可怎么办啊[托腮]
后来:还有那个沈某某,我都不想说![白眼]我要下反诈app!
ps:一直觉得虽然有时候生活很苦,但是只要苦过之后转角就能遇见一些让人惊喜的小确幸,就可以为此而幸福很久很久啦!祝大家每天都有好事突然发生哦[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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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一年夏(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