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县小学有医务室,却也只是简单的一张病床,一个置物柜,还有一个从隔壁中医院拉来坐班的校医。
谷婧清醒过来时,一只眼已经蒙上了纱布,稍微抬头就能感知左侧眼角火辣辣刺痛。
衣袖上泛着斑驳血迹,刚刚推搡间磕到了桌角。她看不清,只觉得疼,耳畔是学习委员尖锐般的嚎叫,带着几分恐惧。
再然后,太疼了,有人背着她往医务室赶。回想声音,像是王朝霞。
学生生病受伤是大事,班主任叫了家长。马传雄没接电话,转而打给他留下的干爸号码,提示空号。
班主任慌了神,瞧见谷婧口袋里的手提电话,没密码,查了通讯录,联系人“一、二、三、时靖题……”
偷钱的小偷找到了,是坐在三组最后一排的一个同学,也是惯犯。当时搜包没找到,后来在他鞋底发现。
谷婧倚靠病床床头,呼吸间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像之前在沙城医院那般。
但比那次要好。那次她两只眼睛都迷迷糊糊的,连时靖题走近都没发觉。
好冷。谷婧缩了缩身子,将薄被往上提了提,没力气,薄被没移动过。
借着微弱的光,医务室的门像是被风吹开,日光渐渐暗淡,墙壁上的钟表,依稀过了五点。
她还要去排练的嘛。
不对,一个小时前,班主任通知她,节目换人了。
换成了陈芳,她是文艺委员,直接上手不难。
也是,还有几天就是校庆表演了,她现在这个样子,没必要出去献丑。
好渴,想喝水。谷婧下意识地舔了舔起皮的唇角。微咳,想叫人,朦胧视线里,渐渐有身影凑近,挡住了屋外残留的日光。
时靖题兑了些热水在杯里,温温的,喝了不至于那么难受。
飞机方才落地沙城,手机屏幕显示“谷婧”,疑惑着,接听后,神色一顿……
以为是谷婧的哥哥,班主任同他解释来龙去脉。“小偷”、“推搡”、“眼角”……
时靖题眉头一蹙,等见到谷婧的时候,她正奄奄躺在病床上。左眼被纱布覆盖,还能看清残留血渍,右眼泪痕未拭去。
睡得不安稳,或许是疼得厉害,嘟囔着什么,时靖题细听,是在喊妈妈……
大致了解了事情原来经过。也知道她现在是一个人在星县住,有个干爸干妈看护她。
和在村里没区别……
谷婧太渴,动作太急不小心呛着。
后背一只温暖大掌轻轻抚着,给她顺气,“慢些喝”。
谷婧一顿,不真切感。回味后,大脑反应过来。
“时靖题?”她叫他,声音弱弱的,仔细分辨,像是带着三分委屈。
“嗯。”杯里水已经见底,时靖题将水杯放置一旁。小姑娘右眼微微泛红,鼻头一酸,新的泪痕覆盖旧迹。
似有千般委屈,“我没有偷钱,我不是小偷!”抽涕间,断断续续和他讲着,从小作文开始,课后打扫,校庆表演……
讲到后来,也不知怎么就睡过去,再次醒来已是晚间。
中医院的医生给她处理了伤口后又留观数小时,等待间,一系列检查结果表示只需静养便好。
可是谷婧左眼视力不清,时靖题给她预约了沙城省城的名医。
谷婧安安静静地,像个任人摆布的布娃娃。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走路也不稳。
时靖题将她背回了家。
客厅灯都开着,时靖题有些疑惑。谷婧乖坐在沙发上,太安静了,她想发出点动静。摸索着电视遥控器,电视开了,固定在动漫频道。
时靖题大致浏览了一圈房间布局,只有她一个人住的痕迹。想了半会,估摸着开灯是因为怕黑。
同村里的居住环境相比,星县已经算天上人间。
屋子里冷冷清清,热水壶里没水。
时靖题去了厨房,烧了壶热水。瞧着干净的厨具,她应该没有开过火。
那她吃饭的问题?内心怜惜更多。转身瞧着一动不动的小人,大半年不见长高了些。摇摇头,马传雄不至于这么折磨自己的孩子。
将热水倒灌进热水壶,留了杯温水放在她手里。
谷婧很安静,坐在沙发上,用右眼瞧着电视机,上面在播一部动画片。
名字意外契合她现在的情况,剧情也是,叫《天眼》。
主人公和好朋友一起参加校庆表演,两人都拿奖了,而好朋友拿奖的作品是主人公帮忙的。嫉妒心作祟,主人公拜托“天眼”让自己能代替朋友……
最后,主人公不仅芝麻没捡着,也丢了西瓜。
而主人公头上围着纱布,活脱脱像现在的谷婧。
不同的是,谷婧没什么朋友。
她也想要有个像“天眼”一样的朋友。她想养只猫,以后也叫“甜筒”。
时靖题坐在她身旁,问她想吃什么。
谷婧身形微动,动漫播完了。想说,想吃甜筒。
但没说出口。此时此刻,这样不太好。
“都好。”她没胃口。但时靖题特地来看她,他还没吃饭呢,她不能让他跟着饿着。
时靖题今晚没回城里,在谷婧家周边住了酒店。而星县最高规格也最近的,只有干爸那家。
带来的吃食也是那家。
吃完饭谷婧靠在阳台吹风。半空中依稀可见淡红色“霞光”。
时靖题方才下楼顺便给她买了些换药膏。
初夏来了,晚间偶有风起,很舒服,眼角的疼也没那么难忍耐。
“那边有光”,谷婧抬了抬下颌,时靖题顺着瞧过去,是霓虹灯反射出的。
“那边有个建筑,我后来知道,原来是什么会所。”她从那条路走过很多次,“天上人间”门口也站在形形色色的人。
不是什么很好的地方。至少让她觉得不舒服。
但那挂满整墙的霓虹灯,她很喜欢,她怕黑,喜欢光亮的地方。
也孤独,没什么朋友,就看看天。
时靖题从沙发上拎着薄毯,轻轻扣在她肩头。就像那次,他陪伴她离开村庄时给予的温暖。
肩头一暖,身后的人比她高,似有若无地,能感受到颅顶传来的气息。
身边有人和她讲讲话,她也没那么怕了,不然,客厅的灯是要开一整晚的。偶尔白天也开着,生怕下课回家的时候,太暗了。
时靖题没敢问她爸妈怎么不过来,也没问这边有没有什么人照顾她。思忖片刻,斟文酌字。
“我几天都在。”言下之意,是说她希望怎么处理。
谷婧双手趴在窗台上,时靖题瞧不清她的模样。
她也想好好和同学们交流玩耍,但这种霸凌,好像不是说你家庭如何,成绩好与坏能决定的。至少在小学,大家都是孩子,自然流出的最原始的情绪。
小孩其实都懂。所以她也懂。自己那套和同学相处的办法不管用,虽然她也没什么法子。
——你先活出自己吧。
她又回想起唐薇的话。
怎么活啊,破罐子破摔行不通。昂首挺胸去反击结果自己又受了伤……
刚刚吃了药,现下眼角的疼彻底褪去,脑袋却昏昏沉沉地,想睡觉。
时靖题瞧着她昏昏欲睡的模样,也不多言。这几天他都有空,需要的时候多少能出面。
这段时间辗转国内外,母亲照片的事情依旧停滞不前,但已经没有早先的急躁。
这次回沙城,一方面是为了从福利院获得更多消息,一方面,是他开始着手布局自己的事业。
父亲自然是希望他接手家业,但他没兴趣。或者应该说自己内心没打算继续走被别人插手的人生。
两父子在电话里不欢而散。时靖题不肯屈服,得到的反馈便是,线索和事业双重阻拦。
时靖题觉得这些长辈好没意思。轻笑一声,像是自嘲。
帮谷婧紧了紧肩头的薄毯,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谷婧回过神来,轻点头,窗户被关上,所有光芒只剩客厅屋顶那盏灯散发出的微弱的光芒。
她得靠双眼才能感受所有亮堂。
屋子里安静到极致,只有两颗孤寂的心跳动着。
谷婧回到房间,和衣睡下,入睡前拜托时靖题能不能等自己睡着再走,以及不要关灯。
时靖题将窗帘拉合,听到她怕黑,又将窗帘拉开。
她的房间有台电脑,时靖题就坐在电脑桌前,直到谷婧酣睡,这才离开。
离开前,将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经过靠马路那间房时,地上堆了一卷窗帘,像是故意扔在那的。
确认了防盗门已关好,时靖题转身下了楼。
楼下,高叔正坐在驾驶位。
时靖题在后座迟迟没给指令,不知道在想什么。高叔是看着他长大的,早已经把他当成自己半个孩子,时家的大部分事情自己也大致了解。
时靖题身上,早先有太多他人注力的东西,也曾痛苦过。今天又见到小姑娘了,突然间觉得,两人有些相似。
哪里像,高叔细想一番,是一条乌漆嘛黑的路上,踽踽独行的两个人……
而今,开始做了伴……
时靖题的右手食指敲打着轿车开关锁,想着什么,良久,开口。
高叔听懂了,明天他就去办。从后视镜看去,原本还青涩面孔的少年,已经像个小大人,作风也是。
汽车车轮开始启动,喇叭声响起,时靖题半眯着眼,有些累……
屋里,谷婧半夜醒了。刚才做了个梦,梦见马传雄林萍芳回来了,一进门便搂着她嘘寒问暖。瞧见她的伤,问她怎么了,她如实说。
画面一转,是马传雄林萍芳拉着她去学校讨公道。
曾坤鹏和她道了歉,还有学习委员,申晓南……就连岑欣欣那帮人都热情对她。
梦里,谷婧出了教室,在走廊上又遇见了那个隔壁班不说话的小姑娘,她的眼神都是担忧。
谷婧读懂了,扯着笑,说不疼了,没事了。
陈千然点点头,手心里递给她一颗巧克力。圆圆的,金灿灿的,是唐薇介绍的那款。谷婧知道,这款巧克力很甜,很甜。吃了,伤口更不疼了……
梦里切换场景,唐薇拉着她的手,说什么,“马谷婧,你爸妈好爱你哦,你被欺负了还专门过来给你撑场子。”
谷婧在唐薇说这话的时候彻底清醒。
是被疼醒来的。
止疼药药效已经过了,眼角的伤此刻才显现出有多严重。
翻了个身,窗外黑漆漆一片。她有些害怕。壮着胆子,连续叫了好几声“时靖题”,带着哭腔。
没有人应答,猜到他应该回酒店了。
谷婧憋着嘴,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嘤嘤呀呀地,在哭。泪水顺着眼角流到耳廓,湿漉漉的,她不舒服,眼角也更疼了。
心也疼。梦里最后那段,是因为那天在十字路口瞧见了过生日的唐薇。
如果唐薇被人欺负了,她爸爸妈妈一定会直接跑到学校站在她那边的。
谷婧抹了抹眼泪,心想着,如果她是唐薇,她会怎么做?
是啊,如果是唐薇,会怎么处理这些事情?
或者,是不是只要成为唐薇,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
唐薇很会处理人际关系,她说她家很有钱,她爸爸妈妈教她的……谷婧家也很有钱,虽然没有爸爸妈妈教她。但她可以学唐薇?
谷婧停止了哭,扯了床头几张纸,擤了擤鼻涕,将纸巾揉搓成一团,丢到地板上。
脑海白光闪过,谷婧坐起身。
如果她学着唐薇,是不是会好很多?
如果她是唐薇……
谷婧摇摇头,攒着手暗暗成拳,思量着,还是不妥当:
——她先活出她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