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闯入宁家厅堂的动静颇大,昭云初拉着宁南清躲在地窖的角落里,都能感受到头顶脚踏地板的震动,抬眼就能瞧见震下的落灰。
“各位侠士深夜来访,年中尚未开店,若要定粮食……”
“少说废话!这个人你见过吗?”
“这画上的人是李记药铺的伙计,几日前还见过,好像已经离开镇上了吧?”
不等昭云初再推测一番究竟来了多少人,就传来宁老板同那班人正面撞上的对话,随后传出刀剑出鞘的声音,听得旁边的人按耐不住地想要出去,被昭云初一手扣紧肩膀,老实待在原地。
“刚刚有人看见你儿子从后门领了个人回来,是他的话就乖乖交出来!”
“哪个看走眼的胡说八道,我儿子大半夜的怎会随便领人回来呢?侠士可不要听他们胡诌啊!”
听宁老板的声音明显紧张许多,想是被这些人拔刀亮剑的架势给吓着了,昭云初警惕地盯紧上面的动静,呼吸都变紧了,只怕错过什么重要的情况。
只听上面有人冷哼着,往前的脚步声在地窖中听得十分清晰,一掌打在桌上,接着是一阵木头碎裂倒塌的声音。
“我们的人打听过了,他救过你儿子,但我奉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该帮的人别帮!”
昭云初警惕地听着,额角不经意冒出冷汗,说不紧张是假的,上面情势如此不妙,也不知道宁老板能不能应付得了,若是危及一家老小的性命,还真不一定就把他给供出来了。
“可我真不知他在哪儿啊……你们不上他家去找,大半夜闯进我家要挟,难道不怕吃官司吗?”
“一个小小镇上的官,连山贼都除不了,能有几分能耐给周宗门吃官司?劝你老实说出他在哪儿,免得遭来杀生之祸!”
几句对话后,就再没有任何声响,上面也许已经陷入僵局,甚至有可能刀剑都指向宁老板,若是被吓破胆……
昭云初思量着,盯着上方的目光收紧,一只手已握上腰间匕首。
自己内伤未好全,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和这些人直接对上。
“诸位侠士,我无可奉告。”
沉默了半晌,宁老板的声音传入死寂的地窖,昭云初的瞳孔一点点放大,眸光微微闪动,似被这句话给弄懵了。
宁老板难道不清楚公然反抗周宗门的人,会是什么下场吗?!
把他供出来,才有活命的可能。
上面一点动静没有,安静得吓人,昭云初几乎是猜到了即将发生什么,就打算要冲上去了,却突然被身边的人给推开,宁南清趁机挣脱了自己的钳制,着急去爬梯子,“我要去帮爹,大哥哥你留在这儿躲……”
昭云初被这话给惊了,匆忙回神,用力拽回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 “你回来!一点武功都不会帮什么帮!”
用力把人往里拖了几步,不想这小子平时连几袋米都扛不动,这会儿子劲儿居然这么大,连拉带扯都按不住!
“我要去找爹唔……”
话才脱口,嘴就被紧紧捂上,昭云初扭过宁南清的双手掐在背后,将人压制在地上,一声低喝,“你嚷嚷什么!”
看到这小子眼眶红得湿润,他这下是真的有些慌了,上面还不知究竟什么状况,这小子又沉不住气,叫他两头顾不上。
被昭云初这么一喝斥,宁南清倒是不再喊了,却还在不停地扭动身躯,欲要挣脱开束缚,反抗得越发激烈。
“找死!”
正当两人拉扯之际,利剑刺穿身体的声音和咒骂声同时传入地窖,又听到有什么东西倒地发出的沉闷声响,惊得昭云初手里的动作一僵。
紧接着,家仆跪地求饶的惨叫声传出,鲜血透过地缝滴落下来,宁南清盯着血迹睁大了双眼,意识到上面发生了什么,倒吸一口气,一瞬死死咬住下唇,眼里蓄满泪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咽声。
“爹……爹……”
低噎的泣音入耳,听得昭云初心中蓦地狠狠一抽,缓缓低头看向压在地上打颤的少年,神情惊慌,一瞬间仿佛就要窒息了。
宁老板他被……
“宁南清,你、冷静些……”话才脱口,昭云初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眼底不经意起了层薄雾,涩得难受,此刻注视着这个孩子,竟找不到只言片语能安慰的话来。
“嘶——”
束缚着人的胳膊突然被死死咬住,昭云初看着他满脸泪水,一心想挣扎出去,只能沉下不断翻涌起伏的心绪,咬牙握紧了拳头,并不打算就此松手。
宁南清若是现在出去,必死无疑。
僵持了好一会儿,咬得连血都出来了,看到昭云初固执地不肯放开胳膊,宁南清渐渐松开嘴,哭得更凶了,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大哥哥,我只是想、去找爹……”
哭声很闷,昭云初听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道歉,不知道如何哄一个孩子,还是因他失去父亲的孩子。
“你不用跟我道歉。”
迟缓地伸出手,他按着宁南清的脑袋埋到怀里,喉咙有些干涩无力,发出近乎气音的回应,“我、我会让你去找爹的,但是要等那些人离开以后再……”
“叔叔!你们、你们把我叔叔……”
昭云初话未说完,上方又传来先后闯入厅堂之人的脚步声,听到位女子的声音,宁南清身子明显一僵,昭云初也下意识收紧了怀抱。
果不其然,下一刻,宁南清开始再次剧烈挣扎起来,“大哥哥,是嫆姐姐的声音!嫆姐姐在上面!她从镖局回来了……我要上去救她……”
“不许去!”
昭云初也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劝了,目光有些茫然地盯着上方的位置,本能地用手捂住宁南清的耳朵。
他很清楚,以自己现在的能力,现在冲上去,万一对方人手众多,他们就一个也活不了。
“你们私闯民宅,残杀百姓,简直、简直目无王法!”
又一声音传来,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个叫安必行的书生,根本不知身处何种境地,竟还指责起来,怀里的小子也不安分地想摆脱束缚,昭云初眉头狠狠皱起,只能闭上眼,静等这一切熬过去。
上方陆续传出的惨叫咒骂声混作一团,又有人四处走动搜查各间屋子,折腾了好一阵子都没有找到他。
盼着他们就此离开,直到听见那些人强行带走了嫆姑娘和安必行的动静,昭云初这才缓缓睁开眼,失力般松下绷紧的神经,对着怀里的小孩出言安慰,“他们没有杀你姐姐,只是带走了。”
“只是带走了?”
宁南清像是没听懂昭云初的意思,对他这轻飘飘的叙述感到不可置信,没了方才那样强力的钳制,宁南清慢慢退开步子,眼神里透着质问。
昭云初同面前的孩子对视着,后知后觉被人误解了自己的话,语气里掩不住的疲惫, “我的意思是,还有办法救。”
说罢,昭云初率先爬上梯子,打算替这孩子先开个道,上面会是什么样的场面,他不难想象,就怕宁南清见了,一时会承受不起。
等他领着人奔向厅堂,一眼就看到了躺倒在血泊中的宁老板和家仆。
眼尖地注意到宁老板动了动手指,昭云初快步蹲过去把人托起来,才看到腹部触目惊心的血口,嘴角克制不住地颤了颤,“宁、宁老板。”
“恩人……”
宁老板努力发出声音唤着人,却咳出一口血,连呼吸都很吃力了,只握上昭云初的手,含泪的目光转向身旁,望着已然失声痛哭的孩子,努力地动着嘴,想要交待些什么。
“我明白。”
昭云初从那牵挂的眼神里看懂了所求,很清楚,这时候的宁老板已没有力气再说出话了,他用力抿紧了唇,低下头去,郑重地向人承诺,“我会替你照顾好他的,这辈子都会护着他,你放心。”
宁老板听到了昭云初的话,眼里的光渐渐混浊,“谢……”
话未说完,握着他的手缓缓垂落下去。
昭云初亲眼看着宁老板咽气,眼底像是被刀剜了下,刺痛急速的蔓延。
就这一瞬间,他好像理解了什么,又好像变得更迷茫了。
他伸手替人合上双眼,眸光渐的黯淡,脑中闪过前世的兰师兄阻止自己灭周家满门的画面,说他殃及无辜,可宁老板也只是一个小镇上的普通百姓,周宗门的人居然也不放过,落得这样的下场。
想想,只觉世人眼中的正义,荒谬得可笑。
宁老板到底是为因自己而死的,这笔账,定要算在周同寅头上。
“宁南清。”
再次开口的时候,昭云初目光转向哭得泣不成声是小子,迟疑地看着,还是决定说出来,搭过肩膀,语气里含着愧疚,“我、我暂时无法安葬你爹和家仆,要赶去救你姐姐和洪掌柜他们,你知道多少情况,告诉我。”
宁南清哭得眼前一片模糊,伏在宁老板的尸体前抽噎着,摇着头,“我不知道,这些事、发生得太突然,嫆姐姐也是为了、为了和镖局的人打听情况,才这么晚回家的……”
说得断断续续,昭云初听到了关键,微微拧眉,“镖局?”
“嗯。”宁南清点着头,抹着眼泪,“嫆姐姐白日里、求了她师父、一起帮忙找洪掌柜他们的下落……”
昭云初大概听懂了宁南清在说什么,用力抚了抚这孩子的后背,寄希望面前的小子能振作些,目光再次扫过宁老板的尸身,沉着声道:“向你爹叩三个响头,我们现在去镖局,等救了人回来,再把他好好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