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磬第一次来纽约,是大一上大二的那个暑假,当时云海音乐学院民乐团赴美进行文化交流,她们的行程由美国东海岸到西海岸,访问了五个城市,九所大学,有著名的常青藤大学,也有不出名的社区大学,最后一站是波士顿。交流结束后,同学们有几天的自由活动时间,安磬没有跟团里的同学一起在波士顿玩,而是专程去了纽约。
第一天她先去了新泽西一趟,然后当晚乘坐大巴到达纽约,她住宿的旅馆订在中央公园附近的青旅,需要搭乘地铁过去。晚上十点的地铁上还有不少人,各色人种三三两两的分散而坐,两个原本站在一起聊天的外国男人过来搭讪,他们举止虽不轻浮,但是言语间戏谑,安磬有些害怕。
对面一个亚裔老爷爷看出了她的紧张,招呼道:“小姑娘,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坐?”
老爷爷的身边坐着一个时髦的年轻女子,她也笑着朝安磬挥了挥手:“过来坐!”
他们说的是中文,让在异国的安磬倍感亲切。
“谢谢您们!”安磬无比感激,赶紧过去坐在了老爷爷旁边。
“不客气!”女子和善道,“你是来纽约旅行的?”
“是的,您们也是吗?”
“不是,我在纽约读大学。这是我外公,他住在洛杉矶,前两天来的纽约。”原来他们都是在美华裔,一直在美国生活。
“姑娘是哪里人?”老爷爷和蔼的问。
“我从云海过来。”
“云海!我也是云海的!”老爷爷高兴道。
可能是在异国遇到同乡人,老爷爷显得特别高兴,之后一直用云海话跟安磬交流,他告诉安磬自己以前是云海一家机械厂的工程师,他老伴以前是云海中学的语文老师,两个女儿在九十年代先后移民到了美国,一个在洛杉矶,一个在纽约,自己和老伴退休后被接到了美国,现在与小女儿一家住在洛杉矶。
安磬也跟他们说了自己此次来美国的交流活动,三个人相谈甚欢,出了地铁站后,他们怕中央公园附近晚上不安全,还一直把安磬送到青旅。
“盛爷爷,月儿姐,今晚真的非常感谢您们!”女子比安磬大两岁,所以安磬叫她姐姐。
“不客气,难得外公这么高兴,我也开心。”
“您们怎么回去?”
“我弟会来接我们,刚刚信息告诉了他地址,现在应该差不多快到了。”
月儿姐的话音刚落,一辆黑色的奔驰吉普停在了旅店门口,她的弟弟从车上下来。
盛爷爷问:“怎么开你表哥的车?”
“我的车坏了,表哥让我过来接你们,他坐朋友的车去布鲁克林找外婆。”
“唐人街没找到人?”
“没有。”
听到这话,盛爷爷的脸上有失落闪过,月儿姐偷偷跟安磬说:“前几天我外公跟外婆吵了一架,外婆负气离家出走跑到了纽约,现在我们全家的小辈们正上天下地的找她呢!”
“啊!”安磬露出担忧的眼神。
月儿姐笑着道:“别担心,这是俩老顽童的情趣,只是可怜了我们这些小辈!”
安磬不理解,月儿姐了然的笑笑,亲昵的拍拍她的脑袋:“自己在纽约小心点,玩得开心!”
“好的!”
跟他们告别后,安磬站在那里目送吉普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她觉得自己今天真的很幸运,能在异国他乡遇到这么有爱的爷爷和姐姐。她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之间的缘分会在以后的人生中持续很久很久。
在青旅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安磬精神饱满的去参观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看到了她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梵高画作--《星月夜》,也是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崔璨。
当时艺术馆里的人流不少,一拨又一拨的人在《星月夜》面前驻足,离开,好不容易轮到安磬走到画作前,她无比的激动。以前她在书上、视频里无数次的看过这幅画像,可是真正的站在它面前时,她还是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它太美了。她想起母亲以前赞叹它的那些话语,那时她觉得夸张,现在却觉得远远不够。
可是旁边的人显然不这样认为,一个黑发碧眼的男人用英语跟他的女伴道:“这幅画也就色彩搭配上有亮点,但是看久了觉得有点恐怖,这些线条犹如一个巨大的漩涡,整个世界都是扭曲的,梵高完成这幅画时是不是已经疯了?”
“好像是,这应该是他在精神病院里面完成的画作。”
“这幅画如果署名不是梵高,肯定会被扔在角落里,怎么可能从他生前一直风靡至现在,大家都是冲着他的名气来的。”男人小声嘲讽道。
男人显然不太了解梵高的生平,但是却大放厥词,安磬很想纠正他,奈何自己的英文交流水平不高,说不出来,但是很幸运,有另一个人用英语说出了她想说的话。
“梵高生前穷困潦倒,只卖出过一副画--《红色葡萄园》,他的画作是在死后才出名的。他的画对当时的人来说太过超前,梵高喜欢运用极其张扬的色彩,他在饱满的纯色之间将轮廓扭曲,形成极有张力的曲线。你看,在这幅《星月夜》中,梵高用夸张的手法,生动地描绘了充满运动和变化的星空。淡蓝的色调,动感的线条,给人自由的时空感。虽然梵高后期精神上是有些问题,但是我还是对他充满敬佩和好奇,到底是有着怎样丰富精神世界的人,才能画出如此美好的画作。”
那是一个好听的男声,嗓音纯净,如泉水般清透,他语气平和,话语温柔,安磬微微后退去寻找这声音的主人,她以为是一个外国人,却意外的发现是很帅气的亚裔男子,看起来年纪和安磬相仿。
发觉到安磬的目光,男生也侧脸过来看她,也许是看到相同肤色的人,男生对她露出微笑,他笑起来唇角扬起,眼眉弯弯。
与男生目光相触时,安磬竟然有点害羞,她不好意思的转移视线,脸颊微微发烫。之后的参观都有些心不在焉,会不自觉的去找那个男生的身影,可是直到走出博物馆,都没能再见到他。
在博物馆外面,安磬拿出了纽约的地图,查找去时代广场的路线。她当时用的美国手机功能很少,还没有网络导航,只能看纸质地图或问路人。
就在安磬准备出发时,一个惊喜的声音传过来:“安磬!”
月儿姐欢喜的跑过来:“你昨晚说要来现代艺术博物馆,我刚刚一直在里面期待与你的偶遇,没想到在这里跟你见到了。”
“月儿姐,你怎么在这里?”看到她,安磬也很欣喜。
“今天早上,外婆留了线索让我们来这里找她。上帝呀!她终于是玩够了,不跟我们玩捉迷藏了,刚刚和我外公重归于好,他们说要过二人世界,把我们扔在了这里!”月儿姐无奈道。
安磬笑了:“爷爷奶奶真有趣!”
“他们是玩得有趣,可累惨了我和表弟!”
月儿姐说的是抱怨的话,可是语气却很宠溺。
“安磬,这个是我的表弟,崔璨!”后面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走了过来,月儿姐介绍道。
他是刚刚安磬在《星月夜》前遇到的男子。
“你好!”崔璨笑着跟她打招呼。阳光下,安磬看清楚了他的长相,他的五官精致立体,鼻梁高挺,眉似远山,一双眼睛如星辰般耀眼夺目。他穿着白色POLO衫黑色运动裤,背了一个黑色挎包,整个人身姿挺拔,明媚璀璨。
安磬的心脏不可抑制的快速跳动着,强迫自己淡定打招呼。
月儿姐把昨晚与安磬的相遇大概的和崔璨说了下,然后拿过她的地图问道:“你准备去哪里?”
安磬在地图上做了路线规划,可以看到好些红色蓝色字迹的标注。
“要去时代广场是吗?”
“是的!”
“然后是自由女神像?”
安磬点头。
月儿姐认真看了安磬两眼,然后转头对崔璨说:“小伙子,今天有空吗?我们带安磬去逛纽约怎么样?”
崔璨有些惊讶,她表姐平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而且向来怕麻烦,今天竟然肯花时间带不熟的女孩子去逛纽约,他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看她那认真的模样,又不忍佛表姐的兴,于是崔璨道:“可以!”。
安磬连忙婉拒:“不用了,月儿姐,不麻烦你们了!”
月儿姐却不容她拒绝:“那么大的纽约,上帝偏偏安排我们不到二十四小时遇到了两次,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是上帝给我们的指示呀,他让我们要珍惜缘分。”
月儿姐环住安磬的脖子,霸气道:“走!姐带你去逛纽约!”
就这样,神奇的,安磬、月儿姐和崔璨,三人有了一天的纽约行。
那天上午他们开车带安磬去逛了时代广场,百老汇,华尔街,下午登自由女神岛,一开始安磬比较拘谨,但是后面发现这对表姐弟性格都很开朗,而且自然熟,慢慢的她也放松了下来,三人相处的很愉快。
月儿姐和崔璨虽然从小生活在美国,但是每年假期都会陪外公外婆回国探亲或者旅游,说起祖国的大小城市头头是道,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两位老人还非常注重孙辈们的中华文化传承,中文课、书法课、国画课等都是孙辈们上学时的必选课,有时候还会请华人老师到家里来授课。他们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跟外公外婆在一起一定要说普通话或云海话,崔璨从小是外公外婆带大的,所以他的普通话和云海话都说的很好,月儿姐的差一些,她讲普通话时四个声调不分,都读成平声,但是不影响交流。
月儿姐现在就读于纽约大学,设计专业,而崔璨是南加州大学商学院的学生。现在正好也是美国大学的暑假时间,崔璨来纽约实习,他实习的地方并不是什么大公司,而是几个热血青年倒腾的小工作室,研究无人机技术,创始人是刚从哈佛毕业的劳伦斯,为人脾气暴躁,易怒,很不好相处,月儿姐调侃崔璨说是去实习,其实是去受气。
月儿姐非常喜欢打趣崔璨,从他的专业、实习到兴趣爱好,车里这时正好播放着他最喜欢的歌手鲍勃·迪伦的《Things Have Changed》,崔璨用里面的歌词来回应月儿姐的打趣,他跟着音乐唱道:
People are crazy and times are strange
I’m locked in tight I’m out of range
I used to care but things have changed
(人们都很疯狂,这个时代很奇怪
我被紧紧锁住了,超出我的范围
我曾经在乎,但事情都改变了)
月儿姐坐在后座也跟着音乐的节奏舞动身体,两姐弟在车上愉快的歌唱,他们在一起时就是这样,吵吵闹闹,偶尔拌嘴,但是很快又和平共处,安磬坐在副驾驶座上,安静的听着他们唱歌。
这时的他们刚游完自由女神像,吉普行驶在布鲁克林大桥上,崔璨边哼歌边示意安磬欣赏周围的美景,夕阳勾勒出他好看的侧脸,看着他快乐的模样,安磬脸上也不自觉的带上了微笑。
晚上安磬坚决要请崔璨和月儿姐吃饭,中午那顿是崔璨请的,他们去的是曼哈顿的一家空中餐厅,菜单上的价格让安磬瞠目结舌,可是崔璨和月儿姐却是那里的常客。安磬已经做好了负债请客的打算,可是没想到月儿姐却带他们去了唐人街一家很普通的浙菜馆,菜价都不贵。因为高兴,安磬和月儿姐喝了点白酒,崔璨要开车,滴酒未沾。
吃完饭后,他们去参加草地音乐节。
纽约夏季会有很多的音乐节开放,安磬她们参加的那场位于布鲁克林大桥公园,月儿姐的男朋友会上台表演,所以她拉着安磬崔璨过去。她们去到时演奏已经开始,舞台上歌手们卖力演唱,草地上的观众们随着歌曲舞动,热闹非凡。
月儿姐的男朋友和乐团朋友表演完后,大家围坐在一起聊天喝啤酒,分享大学的乐事,他们很好奇安磬学的琵琶是什么,她用英语形容琵琶的外形,然后解释说是很像吉他的一种中国乐器,大家都明白了。
音乐节的尾声,安磬到河边吹风,对岸曼哈顿灯火辉煌。
她在那里静静坐了一会后,崔璨也过来了。
“月儿姐呢?”安磬问。
“不知道,她只要一喝酒就忘记东南西北,现在指不定在哪里疯呢!”
“那怎么办?我们去找她吧!”安磬着急站起来道。
她站得摇摇晃晃,显然也是不胜酒力,崔璨笑了,拉她坐下:“别担心,丹尼尔陪着她!”
丹尼尔是月儿姐的男朋友,安磬放下心来。
“刚刚就不应该让你们喝那么多酒!”崔璨叹气。
“不!喝醉的感觉挺好的!”安磬把下巴枕在膝盖上,晚上的河风吹得她很舒服,酒精在她脑袋里发挥作用,整个人好像漂浮在云间。
安磬今天给人的感觉是淡然稳重,喝醉酒后反而有些孩子气,崔璨笑了。
“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表姐和外公,虽然没有见过你外婆,但是相信她也是很有趣的人!”喝醉酒后安磬话变多了,今天虽然三人同游了一天,但更多的时候安磬是静静的听崔璨和月儿姐说话。
“是的,我外婆是很有趣的人,很能玩很能闹,而我外公呢,就比较闷。有时候外婆想要旅行了,就故意找外公吵架,然后假装离家出走,让外公千里寻妻跟她去旅游。”
“这次也是这样吗?”
“是的!”
安磬笑了:“怎么这么可爱!”
她单手托腮,看着崔璨,因为喝酒的缘故,两颊绯红,目光流转。
“你外公外婆呢?他们是怎么样的?”
“我的外公外婆!”安磬轻轻的重复一遍崔璨的问题,脸上的笑意褪去,“我不知道,他们很早就去世了,我只在相册里见过他们,我跟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
“其他亲人呢?”
安磬僵硬了一会:“没有,只有妈妈。”
安磬看向崔璨,也许是酒精的关系,也许是觉得崔璨是她人生中短暂的过客,是不会再见面的人,所以安磬毫无负担的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以前我也是有家人的,去年妈妈过世之后就没有了。”
崔璨只是随意和安磬闲聊,没想到却引出她的伤心事,心里很懊恼,同时又有一点心疼。
“可能我这辈子,就是没有亲人缘的命!可是你知道最好玩的是什么吗?从小到大只要去庙里求签,我抽到的都是上上签,上面不是说什么家庭美满,父慈女孝,就是儿女双全,其乐融融,手相先生还说我是大富大贵的命。”
安磬说的很平淡,但是崔璨听得很不是滋味,他安慰道:“你的一辈子还很长呢!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是啊,一辈子还很长,太漫长了!”安磬轻轻道,她把头转向另一边,不让崔璨看见她眼里的泪花。
“什么?”周围草地上有人在唱歌,有人在高谈阔论,好不热闹,把安磬的声音都淹没了。
“没什么!”她用仅存的意识调整自己的情绪。
“去年高考前我跟妈妈约好暑假来纽约旅行,可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以为自己会很难过的,可是因为遇到了你们,我竟然很开心。你说我妈妈是不是会很难过,有这么一个没心肝的女儿。”
“当然不会,每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快乐。你妈妈在天堂看到也会很开心的。”崔璨安慰她。
这时,音乐节后的烟花秀开始了,无数焰火升上天空,绽开漫天的绚丽,周围惊叹声响起。
为了让安磬从悲伤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崔璨转移她的注意力:“你看,烟花多漂亮!”
他仰头看向天空,俊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他微微向前对安磬道:“世上美好的东西还是很多的!”
他温柔浅笑,露出整齐好看的牙齿,双眸亮晶晶的。
安磬定定地看着他,不自觉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然后毫无预兆的,她倾过去亲了他的脸颊。
这个吻,没有邪念 ,不带**,纯粹是像亲吻一朵喜欢的花儿。
可是这个理由,在以后的很多很多年里,无论安磬怎么解释,崔璨都没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