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旭和嬷嬷都已退出,浴桶照样加满热水。
舜英坐在镜前,翻来覆去看额心十字疤痕,忖度贴个什么花钿形状刚好贴合。一想到他要来,就开始情不自禁在意容貌。
待她挑好一枚火焰状的,用鱼胶贴在额心,转过屏风试了试水温。身后微风拂动,带着清爽皂香,苻洵在她身侧站定,递过一只干净的黑色小瓷瓶。
她忙接过来,举袖掩面、将口里含着的最后一口毒药吐到瓶中,塞紧瓶塞,又用丝绢擦干净瓶身瓶口,才郑重递给他。
苻洵收好毒药,递过一盏适温热茶,舜英抿下一大口,漱了片刻,全部吞进肚子里。
“这茶是给你漱口的,你怎么喝下去了?”苻洵忙用力拍打她后背,“快吐出来。”
“多的都喝了,不多这口”,舜英指了指周遭,“药味儿大,漱了吐哪里都保不齐被发现端倪。”
苻洵眼眶一热,旋即平静下来,从十三岁第一次相见,每次重逢,她不是在打架、在受伤,就是在阴沟翻船、或是被坑被害。他早已习惯,却仍止不住心疼。
他一声不吭替她洗头,指腹贴在她头皮上、顺经络从前往后轻轻按压。沐浴完毕、又用帕子替她擦头发。
“头发没干先别急着睡,头疼。”他打开桌上茶罐,见是参枣茶,唇角浮出一丝欣慰笑意,注入滚水泡好,放在床边小桌上。动作流利娴熟,跟他们一起生活那六年多、每个朝朝暮暮一模一样。
月影纱帷帐低垂,将窗外世界光怪陆离都隔得柔和而静谧,他拾起她的手、轻轻放进被窝,侧身躺下、借黑暗中微光注视着她。
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伸臂环在他腰间,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
素馨花香清甜淡雅、盈满怀抱,他的心揪了揪,对睡梦中的她轻声说:“好好活着,还有,忘了我。”
手指轻轻抚过她额心疤痕、鼻梁、脸颊、下颌,眷恋不舍,他痴痴笑了,眼角溢出两滴泪。揽住她后背抱紧、相拥入睡。
这是舜英离开奉宁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三个夜晚。
龙涎香也好、皂荚香也好,甚至是带着泥土和血腥的汗味,她总能透过层层浮在外表的气味,嗅到独属于他的气息,每每被这种气息环绕,她都感到分外踏实、睡得分外沉。
南翊延光七年十月十六,稽留维阳城三日的巡军鸾驾再次启程,从西津渡南下,沿萝州、沵州、河州巡视,再北上折返皋州阊江。
十月十六下午,摄政太后鸾驾楼船消失在长流川浩淼烟波之后,西津渡民用泊口、一艘西行客船蓄势待发,苻洵站在自己房间,舷窗朝南,正是阊江的方向。
他苦笑:“真是不甘心啊。”
伸手,扯出脖子上悬挂的细细银链,纯银蝴蝶祥云锁静静躺在掌心,融着他们的体温和心跳。
千辛万苦酿好这坛酒,到头来,却是他自己,亲手摔碎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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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建宁十五年、南翊永熙元年,阊江的三月香醇如酒,暖熏熏、乐融融。
大朝会之后,难得的闲暇,舜英信步走上北苑望楼,遥遥望见长流川烟波浩渺,江花红胜火、江水绿如蓝。
去年初夏,北宛失去三大关隘,还损失了最核心的一万精骑,冯栩难得地消停大半年。北翊三军郡和北卢郡只小规模出兵十来次,仅需对付一些部落散骑的骚扰劫掠。
去年冬,北疆的暴风雪尤其大,北宛自然损失严重。可北翊和荣国粮草不足,也不知冻死饿死多少马匹,骑兵战力降至几成。
北宛已得大半年喘息之机,又有极东之地千里沃野,以冯栩之心性,不晓得今年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柘枝城未平,黩武之辈尚存,北宛便是悬在中原诸国头顶的灭世利剑。
这些消息一部分来自隐蝠卫——名为国君内卫、实际由冯太后掌控,一部分来自四季阁——冯太后组建的心腹暗卫,还有一部分来自班益的斥候营。
冯太后手头多少得力武将可用,冷眼观察半年,确定舜英对当年香薰一事浑然不知,仍跟七八年前一样顾念大局,加之身体每况愈下,也放心许多。每有军国要务皆专程问她意见,或是将她从病榻拉起,去上书房议事。
朝野皆知褚后和班太尉不和,冯姮兼听班益和舜英的意见,再综合考量做出决策。
有了崔太尉专权、北翊彻底自立的教训,冯姮再信不过任何武将,哪怕其中为数不少由她亲手擢拔,朝廷吏治也逐渐呈现出重文抑武的趋势。
对于冯姮,拿不住、会割伤自己的快刀,不如磨钝些,起码安全踏实。
反正,有淮水和长流川天险,骑兵过不了河,渝安水师打不过长流川,阊江安全得很。
胸口的抽痛一阵重似一阵,舜英深吸一口气、合上双眼,轻轻按住左腰,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虽隔着衣料什么都摸不到,可她知道那里有块三角状烙痕。
苻洵的右腰,烙着一模一样的疤痕。她又开始忍不住猜想,他这会儿在做什么?练兵?巡视西羌诸国?还是坐在伊河边独自饮酒?
这怎么不算,另一种同甘共苦?
楼下传来宫人的声音:“丞相大人万福金安。”
她转头往楼下看去,猝不及防一股冷风吹得她不住呛咳,咳得弯起腰身。元旭忙疾步上前扶住她,同时递过一张丝帕。
“滚!”她用力一推,没能推开,毒药侵蚀之下,她的力气越来越小。喉咙胸腔一阵麻痒,她捂住嘴继续咳嗽,手从唇上移开时,掌心一滩发黑的血红。
元旭见她不接丝帕,一边扶着她一边替她擦拭唇边血迹。擦拭完唇角,带血的丝帕却未丢掉,而是珍重地折起,收入袖中。然后从宫人手中拿起一件大氅,披到她背上、再替她系好带子。
如此亲密暧昧的动作,身后新进的宫人看得瞠目结舌,待久了的早已见惯不怪。
元旭待她气顺了,低眉顺眼柔声说:“阿姊,该喝药了。”
嬷嬷手捧托盘上前,垂着的眸子掠过一丝嘲讽——瞧着温柔小意、体贴入微,该喂的毒药一碗不少,所谓深情,不过如此。
舜英体质越来越虚,近来送到的汤药调整过分量,毒性越来越淡——元承祉实在太不争气,一时半会儿担不起军国重担。
喝下汤药后,舜英感觉气息又虚弱几分,头晕目眩得厉害。元旭于是小心搀着她往楼下走,又吩咐宫人去抬肩舆。
“北边江风大,容易吹着凉。阿姊若想踏春散心,萝州比皋州更暖和温润些,过几天就是春祭,不若提早去燮陵住着。”
迁都阊江后,每三年清明时节,元氏王族会前往燮陵龙首山、拜祭郑氏王陵,以安抚滬南民心。以往首献国君,亚献平南侯,亚献之后再由元旭触碰郑锦珠裙角,以示感恩滬南郑氏生养之恩。
可自千秋宴刺杀后,冯姮的疑心病和头风越来越重,承祉性情仪态都望之不似人君。经太常寺引经据典搜寻一番,终于找到可遵循的旧例,一致确定今年首献由褚太后代理。
元旭送舜英回景和宫,刚在院中坐下,宫人进来通传:“陛下来向娘娘请安,已至前殿。”
眼睛一错,元承祉已轻快地跑进来,神色活泼欢喜、不甚标准躬身一揖:“母后万福。”
他身后跟着一名高挑少年,面向他们屈膝下跪、逐一稽首大拜,仪态从容、端雅入骨。
“微臣东宫侍读穆阐,拜见太后娘娘千秋万岁。”
“愚徒穆阐,向师父请安。”
那少年起身抬头,眉目温柔、鼻若悬胆,目光缓缓移向舜英,笑容沉静而孺慕。
舜英正要说些什么,殿外又传来一声细声细气的“母后——”,只见承徽带着嬷嬷从前殿进来,眼里满是担忧:“母后今天咳嗽好些了没?徽儿炖了燕盏羹,听御医的话、多加秋梨膏润肺止咳。”
嬷嬷忙笑盈盈地补充:“这燕盏羹是公主亲自守着火炉炖了一个时辰。”
舜英忙拉过她的手察看,却见手指白白净净,没半点烫伤,不禁笑了:“比我强。”
承徽笑起来,带几分得意调皮:“那母后一定要喝得干干净净,每天都喝。”转身去端瓷碗。
“小心。”穆阐忽然伸手拖住瓷碗底部,与此同时,承徽手刚触到碗边,就被烫得缩回去捏耳朵。
那是一盏冬青釉折腰碗,底部偏大,滚烫的碗底贴着穆阐手掌,烫得他微微发颤,却没立即丢开,而是一手托碗底、一手扶碗身,小心翼翼将碗放到桌上。
承徽吓了一条,忙吩咐人打来凉水,亲手浸湿丝帕递给他,盯着他通红手掌:“这么烫,怎么不丢掉?”
穆阐淡淡笑了:“公主对娘娘的孝心,微臣不敢怠慢。”
承徽撅了撅嘴:“傻不傻。”
承祉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看得直打哈欠,匆匆告个别就出去了,穆阐忙紧随其后告退。承徽看着他们背影,若有所思:“好像他也没那么讨厌。”
见元旭正含笑注视自己,忙解释说:“徽儿没说六叔的徒弟讨人厌,是祖母老跟我说穆阐跟王兄差不多大,王兄不在了,可以把穆阐当成哥哥……没人能取代王兄。”自说着,眼圈却红了。
舜英心跳一突,蹙起双眉、难以置信瞥向元旭。
元旭淡淡道:“就是你猜的那个意思。”
舜英脸色慢慢沉下去,思索片刻含笑问:“徽儿,母后过几天要去燮陵,想不想跟去一起玩?”
承徽眸中显出喜色:“可以天天见到母后吗?”
舜英笑道:“大部分时候可以。”
元旭温声问:“届时六叔也会带上穆阐,徽儿可还愿意去?”
承徽愣了愣,垂眸陷入沉思,半晌才抬头,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前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娘娘,大娘娘宣您和丞相大人去上书房!”
“南都、樊州、明光八百里加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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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十五年三月初十,荣国、北翊两国联军,正式对南翊宣战,报破坏盟约、背信弃义及弑母弑君之仇。
此次作战兵分两路。
陆路由苻沣御驾亲征,率不知几多步兵和骑兵,大军浩浩荡荡压在淮水北岸,队列连绵几百里。最新塘报是:崔玄仁率领的前锋军已渡过淮水,攻下淮水以南第一关——寿关,驻五万精兵在明光城北将军坡,等待接应中军。
水路由苻洹率领渝安水师,从珪山大渡口出发,跨过阜门峡,沿长流川顺流东下、直奔阊江。
所有虎符都已派使臣送到相应军营,然而,渝安水师一路行径西陵、樊州两大水师驻地,均未受到有效的抵抗,已接近扬澜湖大营,水师仍无调动迹象。
更可怕的是,最新加急塘报是在三天前发出的。
那以后,前线再无消息传来。非但没有军驿传送的塘报,就连冯太后掺入各大军营的暗探、监军也销声匿迹。
出现以上动静,只有一种情况:周士承统领的三川两湖水师、陆斐统率的沿江二十城驻军,同时哗变!
冯姮、褚舜英、班益、元旭、云飞燕五人围着小承祉讨论了三天三夜,依然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先是班益毛遂自荐,从滬南四州十郡抽调精兵跨江迎敌。被冯姮一口否决,渝安水师不知打到哪儿了,火烧眉毛的时刻,她更希望班益能尽快接手笠泽水师,拱卫京师。至于外派的主将……
一直沉默不语的舜英忽然发话:“儿臣愿亲率褚氏部曲前往寿关迎击崔玄仁,为战死金州的族弟复仇!”
女主:终于迎来冯姮不熟悉的领域[菜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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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逼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