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太行的最后一处山头,离祝遥山的路不过就两三日的光景。”贠朝盯着还未点起的油灯缓缓说道。
此时刚入黄昏,还有些光透过窗来打入屋内,不点灯也并不影响视野。
“不曾想,只是二三日的路程,也会出差错……”
彼时还年少的贠朝行在归途之中,当日天朗气清,视野犹阔,三月里浅草靡靡,山路人烟甚少,贠朝刚结束北方远行,正是无事一身轻,一路走走停停,观风录景,乐得自在。
可叹世事如棋,变数皆不由人。
贠朝说道:“我远远望见一人躺倒路边,浑身是血,空气里弥漫腥气,就大胆上前去看看他是死是活。”
江湖里遇到这般情况常有,不算稀奇,贠朝也不曾多心。
“只不过我才将他翻过,便有人自暗处冲出来,对着我大喊……”贠朝忽地顿住了,他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回忆似是很难堪。
其实这段回忆于他而言已经有些模糊,而后边的事太过沉重。
“小云。”穆如清抓住贠朝的手出声,见贠朝木然转头看向他,眼中的光黯淡,他忽然不是很想听下去,连带着声音也变得苦涩:“不想说,就别说了。”
听到穆如清的声音,贠朝从回忆中抽离,眉心舒展,容易开口了。
“他是流云剑派的弟子宋明,过去我们也曾认识的,那时我不知他为何同我大打出手,我也被他激得动了气,所幸交起手,但我留意着,并不曾使出杀招。”
流云剑派曾名震武林一时,是江湖六大剑派之一,可惜近些年式微,未听闻再出些什么像样的人物。
时移世易,变幻无常,才是世事常情。
“宋明受了伤率先逃走,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我才将人送入土为安,就莫名其妙地被人追杀,他们用的名头很响:说我杀了流云剑派的哪位长老,当时我不明所以,向师门传讯,一路东躲西藏才终于到了祝遥山脚下。”
天色已完全暗下,穆如清欲松开贠朝的手去点亮油灯,但他的手微微一动,便被贠朝死死回握住,贠朝很是用力,他甚至微微发抖,这动作经由紧贴的掌心传递给穆如清。
可天色暗了,穆如清瞧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他只听贠朝声音平稳地说道:“他们人多势众,结果当然是被抓了回去,我从不知道流云剑派所在的山里夜晚会那么冷。那群人不由分说地把我关了起来,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提过那位长老的事,他们明知道我没有杀人,却依然把我关起来后严刑拷问。”
“后来,”贠朝忽地又顿住了,思来想去,良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师父”两个小字,含糊不清地带过后,继续说着:“他老人家早就接到了我的讯息,也接到了流云剑派的消息。有人昭告天下,大肆宣扬我杀人之事,若是救我,就是要祝遥山和流云剑派,与江湖同道撕破脸皮,其实一切不过是一场计。”
贠朝艰难回忆着接下来的场景,这被他埋藏在心底深处不见天日的记忆今朝再现,依旧历历在目,事情发生那日的风从何处来,晴空青碧如洗,阳光打在背上的热度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原以为时间可以消磨一切,自己会忘记,可现在回想,连一草一木都铭记于心。
被刻意埋葬的过去,早在地中生根,一朝发芽,才知地下早已盘根错节,拾起一把,带着不甘与背叛的难过,将他淹没在无边孤寂之中。
他不愿再回忆,记忆却不依不饶地涌入脑中,水满则溢,贠朝直觉自己的心已经装不下了,连忙给记忆寻找一个可以流泄的窗口。
他说道:“直到我右手手筋被挑断,我才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师父时,我指尖好像曾经蹭到过一丝衣物的柔软,不是麻草的粗砾,是很滑顺地,能瞬间从掌中溜走的,那种柔软——”
少年能有几颗心?
死过一次就足以万劫不复。
“别说了。”
穆如清打断贠朝的话,心情变得沉重。
他不敢看贠朝的表情,也终是明白为何从前他提到“师父”二字,总会被贠朝不甚巧妙地绕过去,每每提及贠朝的过去,总会被有意无意地隐晦糊弄。
人最好是什么事也不需要做,只顾着朝前走,回头再看会这般艰难。
贠朝被打断后并不恼怒,穆如清帮他将记忆之流斩断,他反而觉着轻松,像只倒着水的茶壶,被抽空后再也倒不出东西。
黑暗的屋里,贠朝只能将穆如清的身影看个大概,此刻屋内有些安静,他直觉心里空落落地,急需什么来填满。
“你是永远不会抛下我的,对吧。”贠朝沉稳地出声,语速不快也不慢,甚至没有悲伤,未带一丝怨恨或是欢喜,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已经有了结局的故事。
“一定。”穆如清就着黑暗抱住贠朝,他瞧不见对方的脸色,只觉着怀中的身体从胸腔处传来阵阵抖动,他不知贠朝是不是哭了,动了动手臂,把怀中人搂得更紧。
他想这般做,能压制住对方的颤抖,拼命地将人贴近自己,他的胸腔亦被压得难以呼吸,却艰难地安抚对方,许下一生承诺:“我不会留下你,我当然不会。这辈子我都会缠着你,我什么都不要就只纠缠你,你永远都得和我在一起,不能反悔,也没有回头路。”
其实穆如清猜错了,贠朝并没有哭,他甚至在笑,抖动是他藏在黑暗中无声的笑发出的。
实则穆如清不必出声,贠朝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可他还想听听那些话被亲口道出——不带一丝犹豫地,充满了感情的此生之诺。
“谢谢,但你抱得太紧了,勒得我难受……”贠朝这般说着,反手搂住了穆如清,他还在笑着,甚至笑出了声。
自觉呼吸有些困难的穆如清闻言松开手臂,接着听到耳边带了笑意的声音传来。
贠朝感受着身旁的温暖,沉沉地说道:“后来我觉着不行,我必须要活着,活着回去问问师父,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一出戏,知不知道我受了什么苦。他的徒弟,受了这么多的伤,我要立在他面前,看他会不会后悔,有没有一点伤心。”
贠朝曾这么想着,可他又想要逃避。直到此时此刻,他忽然想清楚,从前那些事都不太重要了。
只听贠朝开始逗起穆如清来:“可我最后被你绊住脚了,穆如清,这中间耽搁的时间,你要一五一十地赔给我。”
贠朝话音才落,黑暗的屋子内已听到抽噎,他连忙伸手,欲将穆如清的脸摆正过来,想要看看对方哭得是什么丑样子,贠朝笑着说:“怎么哭了?又不是你受伤。”
但主意没有得逞,穆如清死死地勒住他,甚至还将他当做手帕,再一次埋在贠朝肩头大哭特哭了起来,但他还知道小心翼翼避开贠朝的右手,好像那一处才刚刚伤到,是需要精心呵护的。
于他而言,贠朝就是最为珍贵的,需要用一生、一辈子去呵护的宝物。
“你别哭了。”贠朝见这趋势愈演愈烈,无奈安慰着。
明明他才是受伤的那个,怎么穆如清哭得如此厉害。
他本以为过去的事会很难说出口,初时也的确很是艰涩,但此刻吐干净后,他却前所未有地感到轻松与畅快。
身前穆如清流的泪顺着衣襟而下,一点一滴地落在他的胸膛,把空荡的一处严丝合缝地填补至满。
贠朝等了许久,可对方还没有停下,只好煞风景地说着:“鼻涕记得别蹭我身上。”
“贠朝,你真是太会‘出口伤人’。”穆如清于黑暗中放开贠朝,低着头闷声说道:“从以前就是,从初次见面就是。”
贠朝一愣,问道:“什么?你还记得呢?”
他其实已经忘记了许多,只记得那时的穆如清还是个小胖子,他不知道那是少爷,直接喊人家肉球。
不过正是这个肉球,在自己一次又一次从陷入心障的泥潭时出现,直至今日,不好说到底是谁在依靠着谁而活。
“从未忘记,不敢忘记。”穆如清鼻音还是很重,他也学着贠朝的语气说:“还好你是碰上了我。”
穆如清没有说出口的是:还好我遇到了你。
谁能碰上谁都不重要。
他想命运大概早就将他和贠朝锁在一处,即使身处两地,也注定要相遇,一条黑暗中的窄道,让他们今生今世相逢,一生一世纠缠。
夜枭的叫声自林中传出,窗外星河满空,反观屋内着实是有些暗。
贠朝利落地点上灯,柔和的光如丝绸铺满小屋,他从头至尾都没流出泪来,连眼圈也没变红,所幸带着些逗弄的心思故意去瞧穆如清。
一双桃花眼泛肿,却并不难看,眼睛该大还是大,明亮更甚平时,褶皱处带着些难以抬起的慵懒,穆如清皱着眉不愿让贠朝细瞧。
但他转过头前依然被瞧见了全貌,贠朝不禁感慨:老天真是好不公平,怎么有人哭了依然这般好看,要不是他被捞到,得有多少姑娘追着他屁股后头跑。
“你别看。”少年人的脸皮还是一如既往地薄,穆如清眼中的桃花雨终是止住了。
贠朝忽地想起之前柳津渡的那夜,他被穆如清在窗后偷看的事情。此刻他掌着灯,变本加厉地打量回去,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就越美,他甚至有些移不开眼。
“你别总这样看人,知道吗?”被贠朝盯得时间一久,穆如清忽地有些不自在,出声说道。
贠朝心里正畅快着,不在意地道:“我怎么了?”
之后穆如清凑近贠朝,轻轻拉起对方枯瘦的右手,不带一丝**,虔诚地吻上手背。
这般动作,叫贠朝瞬间红了脸,眼睛瞪大左右乱瞟时,又被人吻上嘴唇,终于是不敢再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