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母后,舒娘娘。”宋今纾朝上座二人端正行了一礼。
“这就是今纾吧,这女大十八变,出落得越发好看了。”舒贵妃端坐在李薏下方,笑意盈盈。
“是啊,平日难得见着一面呢。”李薏慢悠悠喝了一口茶,竟是没有再管跪着的宋今纾,转过头,视线落在了宋乔身上。
“乔儿,本宫昨日差人送去你府上那支钗子可喜欢?”
宋乔轻笑,将头轻轻一偏,那支九鸢钗就出现在众人眼中。
“母后赏赐的东西自是极好的,乔儿欣喜万分。”
“今纾,你看看,乔儿那支钗子可好看?”
李薏冷不丁将话头转到宋今纾身上。
“空庭日照花如锦,红妆美人当昼寝①。这支钗子上的九鸢用九色,与二姐姐相配,可谓是珠璧联合,相映成辉。”
舒贵妃“哟”了一声,语气带了好奇。
“本宫还奇怪呢,今纾出嫁之前,人人皆道你不通文墨音律。怎得这一出嫁,竟是变得样样精通,才藻艳逸了呢。”
宋今纾朝舒贵妃一颔首。
谦卑道:“今纾不敢在母后和舒娘娘面前卖弄,此后定当低调谨慎。”
舒贵妃眼睛翻了翻,不想再和宋今纾多说。
李薏轻笑,“哟,这没注意你还跪着呢,快些起来吧,没得说本宫薄待了你。”
宋今纾道了声谢,起身时膝盖一阵酥麻,险些又要跪下去。
“桐儿,快去扶着些。没眼力见的丫头。”
名叫桐儿的宫女立马上前,将宋今纾馋到了宋乔对面坐着。
坐定之后,宋今纾望向紧盯着自己的宋乔,眼中满是无辜。
旁边的宋璂冷笑,移开了目光。
真会装。
“听闻你前些日子遇刺,本宫可是担惊受怕。萧驸马为此至今昏迷不醒,你还亲自去为他采了草药以致昏厥,当真是郎情妾意。”茶盏拿起又轻轻放下,却还是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劳烦母后挂怀,现下夫君与我皆无大碍。等夫君大好,定会感念母后挂念。”
“你这张嘴倒是伶俐,真真是个妙人。”
“那毒可是牵机引混合了五毒丹和食髓散,仅凭一棵草药就解了毒?”
宋璂险些就要起身,手牢牢抓住桌角,清晰可见手背上的青筋。
但周围投来的视线让他瞬间明白自己方才说错了话。
“太子殿下,此话何意?夫君是中了牵机引之毒,人尽皆知。太子殿下为何说出这话?”宋今纾眨了眨眼睛,让人无法设防。
“孤随口胡诌的。”
宋璂又恢复了之前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端起手边的茶一口灌下。
“好了,都是一家人,这像什么话。”
李薏手打了个旋,桐儿福至心灵,拍了拍手,随即就有人端着茶盏上来,一盏一盏放置众人桌边。
“方才的茶糙了,想必入不得各位的眼。这茶可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各位尝尝吧。”
宋今纾心不在焉地品着,她实在没觉得这茶特别在哪,甚至有一丝苦味。
但不喝又显得自己装清高,于是她便一滴一滴抿着,总归是没有喝下多少。
喝到差不多时候,宋今纾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将茶盏放下晾在一边。
简直就是**裸的折磨。
这厢宋今纾将将放好茶盏,那厢便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怎么了这是,乔儿,可是最近有不称心的事?”
舒贵妃适时地抚着宋乔的后背,满脸关切。
李薏声音带了怒。
“乔儿,你只管说出你的委屈,自有母后和你母妃为你撑腰。”
宋今纾双手安分地放在腿上交叠,一副十分乖巧的模样。
宋璂扯了扯嘴角。
“是……是姬霖。”
宋乔颤着声音,抬手抹了一把泪。
“乔儿,可是他又背着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舒贵妃痛心疾首,大有为宋乔鸣不平的架势。
又?
这个字用得巧妙,于是姬霖便成了对不起宋乔的惯犯。
宋今纾眉眼一跳。既然扯上姬霖,那这定是一场鸿门宴了。
看来今日李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李薏让自己进宫关心病情是假,借机为宋乔敲打自己一番才是真。
“他……他背着我……”宋乔哽咽得更加厉害,最后变成了嘤嘤流泪。
“乔儿,你尽管说。今日都是自家人,母妃定要为你出这口气!姬霖既然对不起你,我们便休了他!”
舒贵妃说得狠绝,一字一句都像是对着宋今纾飞来。
宋乔点了点头,如青葱的食指颤颤巍巍地抬起,指向了宋今纾。
“姬霖背着我,早已经和宋今纾私会多次……呜呜呜……”
殿内瞬时安静下来,只剩宋乔的哭声。
这下宋今纾成了众矢之的,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活像刚刚被指认不守妇道,勾搭人夫的不是她一般。
李薏的笑容减了三分,唇边仍是愉悦地翘起。
她手一挥,殿内一众伺候的人便安静地退了下去。
人霎时间减少,殿内的空气都变得稀薄,像是在酝酿一场暴风雨。
舒贵妃的眼中更是含了刀,一道道向宋今纾刺来。
“今纾,你可有话说?”
李薏淡淡开口,颇有兴致地继续品茶。
“我不知从何说起。但在这之前,我还是想请问二姐姐,此事可有证据?”
舒贵妃眉间染上怒意。
“你还想要狡辩?乔儿断不能污蔑了你去。本以为你安分守己,没想到还是个心思活泛的。”
宋今纾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宋乔笑得温和。
“你这是什么态度——”
舒贵妃还欲发难,宋乔的声音打断了她。
“自然有!我的贴身侍女可以作证!”宋乔收起了眼泪,眼神如刃。
李薏吹了吹将将才端上来的热茶,“那便传。此事事关重大,断不可轻纵。”
宋璂微不可察地轻笑一声,笑容又很快消失在外面的飘雪中。
不多时,宋乔的贴身侍女走了上来。
侍女便是跪在地下也毫不怯懦,不卑不亢的姿态引起了宋今纾的注意。
“你且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可千万别冤枉了五公主和少卿大人。”
舒贵妃无心他人,一心盯着跪着的侍女。
“七月十二,和宁公主与姬驸马于琳琅阁相谈甚欢,足足二刻有余。十月十八,和宁公主再次与姬驸马于琳琅阁见面,于阁中相谈几近三刻。腊月二十二,和宁公主与姬驸马相伴游玩,于梅花林赏梅半日。”
李薏拍了拍手,扬唇轻笑,“精彩,实在是精彩。今纾,这侍女所言可属实?”
宋今纾不得不起身,“自是属实。”
“你倒应承得快。太子殿下,不知按我大梁律法,有夫之妇私会外男,该当何罪?”
舒贵妃“嗤”了一声,转头看向宋璂。
宋璂没放过宋今纾脸上的任何一点表情,声音像含了冰。
“依照大梁律法,‘女奸,则与奸夫同刑,先使赤身得蝎三尺,棰楚百尺,驱以徇。’五公主虽贵为公主,可惜犯了错,天子犯法,罪同庶人。”
一听姬霖要受罚,宋乔慌了神,连连摇头,“不,不……”
可是没有人听宋乔在说什么。
舒贵妃当即站了起来,指着宋今纾,气急败坏,“那还等什么,还不来人,快些将这不知廉耻的女人拉下去!”
李薏不再说话,开始欣赏这出好戏。
“舒娘娘还请息怒,听我一言。若我说完之后母后和舒娘娘仍觉着我有罪,那么我甘愿受罚。”
宋今纾微微颔首,面上笑意已全然消散。
舒贵妃“哼”了一声,到底还是坐了下来。
“那你倒是说,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宋今纾慢慢抬脚,开始朝那侍女走去。
“这字字句句皆是实话,我百口莫辩。”
话说得十分轻巧,舒贵妃又要发怒。
宋今纾一阵轻笑,“但是我却可以说说,这几次所谓的‘私会’是何缘由。”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射向宋今纾。除了跪着的那名侍女,她头仍是挺直,视线却始终落在下方。
“姬少卿曾于多年前救我性命。我与他七月十二于街上偶遇,我感念他的搭救,遂请他于琳琅阁相谈,以表感谢。父皇一向奉司马迁为神,对其写的《史记》更是赞不绝口。本纪中秦穆公的故事想来大家也耳熟能详,所以知恩图报,这没错吧?”
宋今纾缓慢地绕着跪着的侍女走动,视线没有离开她半分。
“谢家与姬家为世交,荣辱与共。夺魁宴上我的一番话或许让姬少卿触动,他感谢我对谢家可能的些许帮助,便于十月十八邀我于琳琅阁详谈。这次事关世家,而非我与姬少卿私交。”
宋今纾止住了话头,站在那名侍女面前。
“而这两次见面,我的两名侍女皆在场。她们皆可证明我与姬少卿并无逾越之举。”
宋乔颤着声,不管不顾地打断,“哼,巧舌如簧!你的侍女是你的心腹,自然肯为你做假证,有何可信!”
“哦?”
宋今纾拉长了声调,将目光转移,看着宋乔。
“那既然如此,我那两名侍女要说的证词就做不得数了。”
“那是自然!”
宋乔扬起头,目光带了轻蔑与自信。
宋璂皱了眉头,手下的红木桌冷得不正常,他有些不安。
但他知道这股不安来自于谁。
宋今纾勾唇,继续绕着侍女慢慢走动。
“那便说说这第三次。二姐姐这侍女惯会扬轻避重,并未说清赏梅当日同行的,还有我的夫君。既然有我的夫君在侧,说明当日相聚也只是夫君与姬少卿有同僚之情,我只是顺道同行罢了。难不成这也叫私会?”
这回开口的成了舒贵妃,“五公主这上下嘴皮子一碰,便成了事出有因,甚至还搬出了自己的驸马。怎的?你那昏迷的驸马可能为你作证?”
“自然能。”
宋今纾一怔,抬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惯穿的玄色衣袍配上红艳艳的玉冠,人走得大步流星,衣诀翻飞。
偏偏此时外头又射来阳光,照在来人身上,添了一层神话般的光晕,照得来人宛若神祇。
萧云湛就这般毫无预兆地出现再了宋今纾面前。
“说曹操曹操到。萧驸马这是醒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本宫很是欣慰。”
李薏难得出声,随即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萧云湛拱手,便是告了不请自来的罪。
“多谢皇后娘娘挂怀,臣怎能劳烦娘娘费心。”
语气是一贯随意的,说话者却态度端正得很,便让人挑不出错了。
李薏温婉一笑,手轻轻一挥,示意萧云湛坐下。
萧云湛从善如流地坐在宋今纾方才坐的位置上。
“萧驸马这不请自来,擅闯宫闱的事,本宫会向陛下一五一十地说明。”
舒贵妃咬牙切齿,恨不得要拆了萧云湛的骨头。
宋今纾萧云湛,这夫妻俩,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萧云湛轻轻吹着茶沫,突然意识到这是宋今纾喝过的,便不着痕迹地放下。
“舒贵妃娘娘还请稍安勿躁。臣此次前来,事先已经秉明陛下。陛下日理万机,想来是不会愿意为臣再操一次心的。”
言外之意,便是我早已告知陛下,近来宫里的刺客还未抓住,陛下烦心得很。
你要是再去告状,惹得陛下不快,遭殃的会是谁显然易见。
舒贵妃翻了翻眼睛,她哪里不晓得这些?
只是事关体面,她只能摆出不想再与萧云湛多纠缠的样子,将目光移开。
这一移开便让她看到了还站着的宋今纾。瞧,找到了软柿子,这还不好拿捏?
“萧驸马一来,竟险些让人忘了正事。方才你说要证明五公主并未与姬少卿私会,可是实话?”
萧云湛颔首,“自是实话。君子无戏言,臣不会对皇后娘娘和舒贵妃娘娘撒谎。”
“看来萧驸马心宽得很,连妻子私会外男这等丑事都能轻拿轻放。”
舒贵妃“切”了一声,看着萧云湛的目光都带了鄙夷。
“既有证人,那我便无须再多言。综上,我与姬少卿的三次会面并无任何问题,皆合礼法。怎得就成了太子殿下口中的‘通奸’,要将我鞭打百下再游街示众呢?”
听到话头指向了自己,宋璂不耐烦地投去一瞥。
“胡言乱语。孤偏要说你不守妇道,该当此刑,你当如何?”
宋今纾并未惧怕,道:“既然太子殿下颇爱假公济私,那我无话可说。”
宋璂冷冷扫了一眼站着的女人,顿感心烦意乱。
索性闭上眼睛假寐,当没听到宋今纾的话。
宋今纾也没指望宋璂能说出什么。
她转身面对着宋乔,对上宋乔有些疑惑的目光,宋今纾的声音陡然变得沉静。
“既然二姐姐和太子殿下质疑要说我与姬少卿有私情。那么敢问,二姐姐与林家庶子林祀又是何干系?”
宋乔先是一怔,随即勃然大怒,“你这是何意!”
宋今纾笑了一声,带着从容,转头看向跪了许久的侍女,“霜花,你说。”
这是什么意思!
宋乔大惊失色,差点要亲自上前捂住霜花的嘴。
霜花重重朝李薏磕了一个头,起身后的目光变得坚定。
“冬月初一,慈安公主与林祀公子于公主府见面,二人相谈半个时辰有余。冬月初五,林公子再次进入公主府,与慈安公主于殿中叙谈一个时辰。冬月二十七,慈安公主与林公子于公主府谈论足足两刻。”
这段话不亚于惊雷,劈得宋乔两眼一黑,脑中“嗡嗡”吵成一片。
舒贵妃也是顿时花容失色,抖着手问霜花这些是否是实话。
“奴婢若有半句虚言,便叫家中老母无人送终。奴婢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
若非真话,谁敢发此毒誓?
这一来,便是坐定了宋乔与林祀私下会面三次的事实。
李薏不能再袖手旁观,事态已经开始朝偏离原来预期的方向发展。
“你这丫头,到底是谁的人,怎得还来揭发主子的私隐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原是长乐宫一名普通的宫女,并不能时常伺候慈安公主。一日奴婢顶了一名告了假的宫女的活儿,替她为公主送茶水。谁知公主嫌茶凉了,让人打伤了奴婢的腿,还差点被丢去宫外自生自灭。” 宋乔的瞳孔陡然扩大,死去的回忆突然活了过来。
那只是一个低贱的小宫女,自己想打便打了,想杀便杀了。
没想到那个怯懦的宫女,竟然重新活了过来,潜伏在自己身边,在自己的一位贴身侍女离奇死亡后顺理成章地顶替了那名贴身侍女的位置,就这么潜伏在了自己身边!
原来自己早已引狼入室,原来如此!
都怪自己识人不清!
“当时是和宁公主救了奴婢。她拦住了要将奴婢丢出宫的太监,还让他们送奴婢去太医院诊治,这才让奴婢捡回一条命。重回长乐宫后,奴婢并不怨恨慈安公主,因为茶水本就是因为奴婢的怠慢才凉了,惹得公主不快。但是从那时起奴婢便知道世上还有心存善意之人,奴婢想要的,也仅仅是公道罢了。”
宋乔轻蔑一笑。
“公道?笑话,一个低贱的奴婢也配说公道二字?你要做的,只是忠心于我!还心存善意之人,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本宫对你不够宽待吗!”
霜花眼中含了愤恨,“宽待?公主要说的可是这样的宽待?”
手臂上的淤青或黑或紫,还清晰可见几条鞭痕。
这样的痕迹,不是长久积累根本做不到如此触目惊心。
不言而喻。
“奴婢并未背叛公主,但也尽到了作为奴婢的本分。您要奴婢指认和宁公主,奴婢便指认。可奴婢也不会替公主隐瞒!”
一朵艳丽的花开在了寒冬。
①:出自唐代杨衡的《春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