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无恙。”
维姬先发制人,却没有转身,依旧面对着团子离去的方向。
“我主。”来人作揖,恭敬道:“许久不见,主上变了许多。”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尊者维姬收回目光,悠悠转身:“你倒是在时间的冲刷下保持着惊人的定力啊……”
树枝盘髻、体态清瘦、粗布麻衫……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一如初见。
庚老被维姬的表述逗笑了,须眉一弯,“抱朴守一罢了——某些东西得人守着,守着守着自己也不想变了。”
维姬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无心深究其间深意,开门见山道:“怎么突然来找团子了?”
自从她抱养团子,这探亲可是第一次,而且还兵分两路——庚老来找她,团子那边又会是谁呢?他爸妈?
庚老虽一直在心里盘算着措辞,但仍旧被维姬的问话打得措手不及,不过好歹也是活了百年的精怪,迟疑几秒后便开口:“我注意到……团子的往生线有变化,猜想您可能给他赐名,便过来了……”
“停,”维姬面无表情:“赐名和探望没必然联系吧,咱都直截了当些。”
“您宣读《共生协议》了吗?”
维姬只感到这个很耳熟,却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说的。
图书室的书卷中没提这协议,倒是有一本年代久远的《震兽法典》里出现“共生”之词,她草草翻看,觉得内容过于无语便没看下去——在看这本书前,她从没想过“御兽”竟然还有别的形式。
见眼前的女子陷入沉默,庚老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
“为了保证下属对主人的绝对忠诚和依赖,《共生协议》会割断仆从与其母族的联系。按照惯例,下属一旦化形,主人便会宣读这项契约……自从我将他交给你,便一直关注他的往生线,而今天……”
“今天的往生线显示他被赐名了却依旧没签订契约。”维姬补充庚老没说出的话。“没签契约——你就来找他?”
维姬只是随口一说,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庚老心一咯噔,他不知道维姬是否话里有话因而谨慎道:“没有契约,我并不知晓您对他的态度……”
“你怀疑我会抛弃他?”
庚老摇头:“赐名本身就是一种绑定,它比契约更有约束力……等等!你让他一人去赐名?!他一个人怎么赐名?谁给他赐?”
庚老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他鞠躬:“我主……”
维姬摆手免责,风轻云淡地解释道:“我改动了仪式,他为自己选名。”
他为自己选名。
庚老又是瞳孔一缩。
什么叫做为自己选名?
她知不知道赐名不单单是主给仆赐名以示重视,更是主子无上权威的体现!她居然将赐名权给了部下——前所未有!
庚老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团子的束缚又少了许多、他们的计划更加顺利,悲的是尊者居然能改写“规则”——这赐名的规则可是天地共认,她却是想改就改——这尊者维姬得有多大本事?
他干巴巴地问:“他,团子,敢做出这种事?”
“他没说什么。”维姬眺望远方,心想这老头怎么一惊一乍的,不就选个名吗。
“话说回来,我没切断他与母族的联系……很不应该吗?”
“君主为了保证臣子的忠诚和——”
维姬不耐地打断他的官话:“这《共生协议》一定得签订吗?不签这君臣关系就名不正言不顺?就是我在玩弄他?”
庚老哑口无言。
当然不是,《共生协议》本就不是必须的,这些无非是后来人为了满足私欲而编造的借口。真正的主仆关系何须由天地立法、又何须向世人宣告……人说这契约由天地见证是为了表达关系之坚贞、宣之于世是为了共享荣誉。
但真实意图谁会知晓?
他直直地看向维姬,后者坦荡的表情和清澈的眼神令他自惭形秽。
或许……她真的不一样。
或许,他们可以信任一下她……
或许或许,会有转机……
可是,这风险他们冒不起!
庚老像是被蛰了一下,瑟缩地收回目光,无论如何,这都会是最后一代。
——黑夜不知何时结束,但是他们一定会托起太阳、制造黎明。
而李维姬,不过是时间之河里转瞬即逝的涟漪。
涟漪再华美也不及河流本身重要——他们可是要挽救这日益枯竭的河流啊!
他紧紧地闭上眼,许久后才睁开。
维姬一直在观察庚老的反应,她敏感地觉察到对方的茫然、犹豫、喜悦和肃穆……她心想有必要吗?不就一个合同吗,怎么整得跟世界毁灭了般。
“你说的……应该只是《共生协议》,没言外之意?”
“不……只是,许久不曾有的事了。”
维姬挑眉,不可置信:“此言当真?”
“当真……”庚老略显颓败地叹了口气。
“自从《共生协议》出现,主仆便定会签订它……以至于,在世人眼里,不签订反而违背常理。”
维姬沉默了。
她现在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协议制定者的动机。
“可是,就算你们确认我们没有签订协议,那又如何?只是来看人间奇迹?总不可能督促我们签订——我不觉得你会是协议的忠诚拥护者。”
庚老不言语,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维姬眯起眼,她好像摸到了狐狸的尾巴。
《共生协议》签订与否只是一个莫须有的借口,所以……他们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
他们真的很担心自己会抛弃团子、给他们的“忠心”蒙羞吗?
“主人!”一声喊叫插入,破坏二人间的低气压。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的来处。
斑斓的光斑下,团子宛若丛林精灵般灵巧地从树后面走出,紧张地盯着他们。
在维姬怔愣片刻,团子已经躲在她身后,两手抓紧她的衣服,坚定声明:“我不要离开主人!”
维姬看了看团子,又瞅了瞅庚老。
团子警惕地盯着庚老,庚老则抿紧了唇像是在克制什么。
她气笑了,她可算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在意那契约了,只有没签订契约,她和团子的主仆关系就不受规则保护,他们完全有能力将团子拉出帝国的火坑。
维姬这次是深有体会帝国究竟有多破败了——破败到连世代忠臣都“坚持不懈”地选择放弃尊者:她最初接引团子时,庚老携团子他妈度娘子来打感情牌、试图让自己放弃团子;现在团子赐名,他们又揪着契约的漏洞要把团子带走!
她知道,如果这次没“救出”团子,他们一定还有下一次!直到团子脱离帝国火坑、直到团子摆脱尊者掣肘!
说没有情绪是不可能的:团子好歹是她一把拉扯大,多年的感情都是真真切切、实打实的,可这些人对自己那避如蛇蝎的模样——好似自己是《灰姑娘》里的恶毒后妈、他们是仙女教母来救辛德·团子·瑞拉逃出水深火热一般!好似团子是深陷炼狱、跟着她就是生不如死,他们则代表正义来助团子逃出生天!
她承认自己的处境确实危机四伏,她也不怕自己落个孤家寡人不得好死的下场,可既然她教养了团子、她就会尽她所能给他最好的、更不会将他暴露在箭矢之下!
团子要是想走,可以——让他自己说!
她不会强留他,但并不代表某些牛鬼蛇神可以为所欲为地玩弄她和团子的关系!
维姬整理思绪,揽着少年,挂上了应酬性的微笑:“我倒不知,这墙角还可如此光明正大地挖……既然如此,为何不再坦荡些,我们认识一下呗。好歹让我知道是哪位与团子接触。”
语毕,她一眼锁住了庚老的斜后方,一团雾气逐渐凝成实质。
一名男子,西装革履,淡蓝色的眼睛,表情淡漠。
维姬眯了眯眼,表情玩味:“久违啊。”
这不就是那个在狮目星的拍卖行拍下男孩的人吗?
男子先前就顾虑到维姬可能会认出他,但倒没想到维姬居然如此狂妄,不但承认二人的交集而且还大刺刺地点出。他用不看也知道庚老和团子一定非常惊讶——但他无意与维姬“叙旧”,也不想同不明所以的两人解释。
“在下潮生,上次匆匆一面之缘,未曾想来日还会再见。但在这荒郊野岭能邂逅帝国掌权者,在下更感诧异。”
“那可真是让你惊讶了……”维姬笑意不达眼底,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或许这就是缘吧,上次是无意……这次倒是为何而来?”
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表述你们的目的。
潮生看了眼团子,见后者扭头避开自己的视线,包容地笑着说:“来看望我一母同胞的弟弟。虽放心他跟在您的身边,但自幼不见且血脉相连,心下总有些不舍。”
听到“弟弟”一词,维姬明显愣了一下,甚至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挑眉。
又跟她打感情牌?
度娘子和孩子骨肉相连,潮生和弟弟一母同胞——重复的戏码、相同的策略,这亲情何其微妙。可上次的母子情都没“救”出团子,这次的兄弟情又如何能助团子“脱离苦海”?
应该不只是感情牌吧?
那会是什么?
维姬扫了眼沉默的团子,后者眉头紧锁、目如秋水。似是觉察到了她的注视,少年慌乱地把头埋进她的怀里,两臂死死地箍住她的腰,生怕她会把自己推出去一般。
维姬又看向潮生,潮生则给了她一个暧昧不明的微笑。
她一边安抚团子,一边暗忖,原来这感情牌不是给她的,而是给团子的。
当初抱养团子时,她任性地要求庚老给她一个更换眷属的理由,庚老给不了,因而只得把团子交给她。
而这次为了防止她再要求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庚老直接不与她对话,而是通过哥哥潮生给团子施压——团子已经长大,自是理解所谓的人情事故,现在他的一边是养育自己的主人、一边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维姬其实不太重视所谓的生身之恩,她向来认为养恩远大于生恩。但当刚刚团子回避自己的目光时,她意识到养大于生是自己的想法——在团子的心里,生恩与养恩相当。
现在团子夹在生恩与养恩之间,就像是父母吵架时把孩子拉进来,要求孩子选谁对谁错一样,团子手足无措,他不想离开主人,但也渴望血脉相连的悸动……维姬一时五味杂陈:这些人宁愿把团子架在火上烤也要把他拉出自己的怀抱,她到底该欣慰他们对团子的执着、还是该痛恨自己的“恶毒”?
维姬知道自己此时不能说话,不能像往常一样“帮助”团子辩驳他真实的欲求,因为一旦她开口,她就会成为那个逼问孩子的家长。一旦她开口,无论团子是否回应、回应了什么,他们的关系都会变质。
可如果她没有一点表示,团子会不会觉得她很霸道?
团子自小不见亲人,如今亲人千里迢迢来见他,他的主人却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任他进退维谷。团子会不会觉得她的沉默是一种威胁、威胁他不要靠近亲人?她是不是得低头、是不是得通情达理地“建议”他回家?
她应该送走团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