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成了!”
禹州扶风县,一书生状若癫狂地在大街小巷蹿巡。
有认识的把他拦下问道。
“什么成了?”
“你不知道?长衡书院建成了!不日就要设入学试,广收禹州学子!”
“害,不就是个书院么,禹州又不是没有。”
“你不懂!这长衡书院可不一般!它收了万松书院的地儿改建后,由私学升为禹州府学!聘请名师无数,山长乃是京都首屈一指的大儒庄严来担任!庄氏传家百年的藏书都会一并放入书院藏书阁!”
“最最重要的,便是这定下来的招生要求。”
“不看门第,只论学识!但凡考入,可免除束脩、食宿等费用。若能学有所成,说不定还能被举荐去国子监呢!”
“什么?!还有这等好事?何时入学试?”
“便就在七日之后!”
梁映走在路上,接连被三个捧着书苦读的学子撞了肩膀,手上新买回来的药包差点掉了地。
“谁这么走路不长眼!老子读书呢没——”
恶人先告状的学子还没掀起声量,瞅清了眼前卷发乱须的脸,张狂的话一下咽进了肚子。
“快走吧!那可是长兴坊的梁大!”学子旁边的友人连眼都不敢对上,拉着人落荒而逃。
梁映抿唇,掸了掸药包沾染上的看不见的迂腐气,继续往家中赶。
家里距离城中闹市足有半个时辰的脚程,梁映踏入家中小院时,夕阳已经收了最后一抹光。阿婆房中点起了一盏小小的油灯,虽并不明亮,可透过纸糊的窗格却也是这天地间万家灯火里,独属于梁映的那一盏。
在外一身的戾气此刻没了存在的理由,烹煮药包的少年耐心又平和。
这是新换的药方,比起先前的又贵了二两银子。
如果不是梁映找到了赌坊的差事,是决计供应不起的。
梁映知道阿婆厌恶他混迹三教九流之中,可若是能救命,这银子也不能叫脏。
只要它能将阿婆在这人世间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就好。
“映儿。”似是被新药的苦味惊扰,老妇人咳嗽了两声叫梁映进屋。
药炉小火煨着,梁映走到阿婆的塌边坐下,替老妇人把枕头垫了垫,让她靠着讲话能省力些。
“我让你准备入学试准备得如何?”老妇人一整天都见不到梁映人影,就算身上的病总是让她大多时日都昏昏沉沉,她也不得不在这会儿强撑着多醒一会儿。
每天都忙着收债,自然是半点没看。
梁映心里想着,嘴上却温驯地答。“每日都在背呢。”
撒谎这件事对于梁映信手拈来,阿婆目光停驻良久,梁映也未曾有一分心虚。终究还是老妇人败下阵来,从自己的枕下摸了摸,拿出一封信封上面写着山长亲启四字。
“罢了,实在考不上也没关系。带着这份举荐信拿给长衡书院山长,他自然会明白。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自己要多多照顾好自己……”
“阿婆您知道,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
梁映这些年摸爬滚打满是粗茧的手盖在阿婆手面上,把举荐信压出几道褶皱,“就算去了书院,也学不成什么。而且阿婆现在离不了人,考不上便考不上吧,这书院也不是非去不可——”
“倘若我说,在书院能知晓你的身世呢?”
阿婆漠视了少年的讨好,打断道:“从前你不是总问我,你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谁?为何要和我这个无亲无故的老家伙颠沛流离,隐姓埋名地苟活着?”
闻言梁映只是微微顿了一下,像是早就忘了。
“小时不懂事而已。既然抛弃了我,我又何必惦念。”
阿婆伸手缓缓将遮盖少年脸庞的杂发拨开,露出里面一双与外表粗犷完全不符的深邃眼眸。
“这世间有万般不得已,从前你小,不想你为此忧心。而现在已经到了你不得不知道的时候。只要你去了书院好好明德修身,向他们证明自己,你就会知道的。”
“届时……你或许还会怨恨阿婆没有早点与你说清。”
少年微微蹙眉,并不喜欢阿婆的措辞。
“阿婆是全天下唯一待我好的人,无论我是谁,我永远不会怨恨阿婆。”
梁映知道,他的身世阿婆一直有意隐瞒。
可在市井摸爬滚打久了,人与人之间隐瞒、欺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他何必要抛弃能眼下能握住的温暖,去追寻虚幻的真相。
看出少年的固执,阿婆狠下来心,将少年覆着的手抽出,冷声道。
“不,我与你只是无关紧要之人。入学试你必须去,不然今日我便咬舌死在这里。”
话音落下,像蛇被击中七寸,梁映猛地抬头。
幽黑的眸紧紧锁住阿婆孱弱却坚定的神情,不敢置信最后的归处都要将他离弃。
……
入学试前,倒数第二日。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这会儿往扶风县去的学子已然很少了。
有也是家里困苦的子弟,只用腿脚赶路。守在城门的车夫想要开张,还得需要主动揽一揽“大主顾”的生意。
往门口等了半天,终于教他等到一位撑伞而来的青衫少年。
他一身上好的锦缎料子,袍角的竹纹栩栩如生。腰间不仅有着羊脂玉还佩着最上等的沉香香囊。身边即使没有一位侍候的仆妇丫鬟,但瞧那容貌清隽,仪态端方的模样,也能猜出来必是清流世家才能养出来的风骨。
“小官人,可是要去扶风的长衡书院?我这马车可直接送去最近的客栈~”
林清樾从安南一路风雨兼程地赶到扶风,已用了半月时光。
于她而言,暗部出身,女扮男装以假乱真不在话下,但她却有个缺点——不认路。
为了不显迹过多,林清樾每个路段都要另换马车。扶风县地处燕国边疆,地方偏僻,她还以为马车并不好寻,没想到刚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这些包车够了吗?”林清樾温尔一笑,随手递出一块银锭。
“够了够了~”
果然是不知事的贵人!这都够他一个月不开张了!
车夫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后面去了,把银两收好,屁颠颠地将马车牵来。
林清樾在原地等着,对车夫贪了大便宜的模样并不排斥。
林氏给他捏造的假身份林樾,是清流世家的公子,家中钱财自然不缺。林氏为了身份坐实,也给她准备了足够的银钱,她可以凭着林樾的牙牌随时去林氏的钱庄支取。
于是乎,衣食住行,她每一样都不曾亏待自己。
“小官人,请上车。”车夫狗腿地低头哈腰,伸出手臂要扶林清樾。
林清樾本意拒绝,可刚踏上脚踏,却忽然眼前黑了黑,让她差点踩空下一阶,幸而车夫在旁盯着,不然倒真的要出丑了。
“小官人,可是哪里不适?”车夫紧张地扶着自己的大主顾。
“无碍。”
林清樾闭起眼揉了揉眉间,眼前暗色并未消失,她再睁眼只便凭着景象消失前的记忆,踩上对的台阶,状似正常地坐进了车厢。
见贵人坐好,车夫松了口气,扬起马鞭轻快道。
“小官人坐好,我们启程了。”
没了外人看着,林清樾不再收敛,试着运功压下眼前的浑浊。
半响之后,一层薄汗沁在额间,车帘外的扶风县光景这才缓缓映在林清樾的眼底。
凡林氏之人都会得一种怪病,只有皇室的秘药“玲珑心”可以延命。
而不及时服用药的下场总是这样。
一开始会影响五感,先从视觉开始,随后是听觉、味觉、嗅觉、触觉……
到最后便会和阿爹一样,成为无知无觉的活死人。
半个月前林氏的信鸮毁了林清樾手中大半的药,剩下只够瞒住琉璃和阿爹的踪迹。若要续命,便只有继续为林氏做事。
林清樾没得选,而这时隔四年找上门的差事也着实不好干。
密信中,一上来‘辅佐流落民间的太子’这几个字就镇住了林清樾好一会儿。
燕国上下皆知十七年前,宫中哗变,一夜之间,皇帝宾天。时值三岁的东宫太子不知所踪,三个月后才被找到,似是受了不小惊吓,身子骨孱弱得很,此后便一直养在深宫中。
如今的燕国是景王摄政,虽说没有正经的皇帝,但景王治下倒也算安居乐业,百姓便也很少关注那位鲜少露面的正统太子殿下。
若依照密信这么说,那宫中的那位**不离十也是林氏之人了。
大抵是林氏想使一招李代桃僵护住皇室子嗣,没成想弄巧成拙。十七年了,竟然才找到真太子?
就这样,林氏还号称燕国皇室最忠心不二的拥趸。
燕国的未来,真是一眼就望到了头。
密信下半段,是林氏要求。
京都局势暗流涌动,谨防真太子被知晓行踪,成为景王手中傀儡,需她行事时,对太子身份保密,同事辅佐太子在书院学有所成,能堪大任。
这说是辅佐,实际上,不就是个“磨刀石”么?
这般指令下,事成与否,她都会因知道太多而被林氏以保险为名头,而不得善终……
可林氏大概没想过,这一计划兴许在找到真太子这第一步,就可能失败了。
林清樾从袖中摸出一张小像
——上面笔触寥寥勾画出一个卷发乱须,完全看不清面目的男子。
这是林氏千叮咛万嘱咐要妥善保管的真太子最新样貌,也不知道是林氏找错人了,还是在她离开后的这几年林氏衰败找不到好画师了。
真要有人拿到这幅小像,哪里能想到这是皇室机密,十有**都要认为是江湖话本里恶人的插画,还是画得最难看的那种。
天底下怎么会有人长得如此潦草——
行驶中的马车蓦地刹住。
林清樾扶住车厢,缓住自己往前栽倒的身形。
“到了?”
车帘外的车夫扯紧缰绳,怯怯地答。
“尚未,是长兴坊追债的堵在街面了。”
好嚣张的追债。
林清樾侧首,微微掀起一角车帘,却不想指尖一顿。
原来还真有长得如此潦草之人。
“梁大!你何苦咄咄逼人!我老母幼女不要吃喝么?你将这些钱拿走岂不是要我们一家的命?!”雨天的街面正中,浑身湿透的中年男子被逼得双目赤红,死死抱着潦草长相之人的大腿当街哭喊。
人来人往,一下就围了不少人,多数是对讨债之人毫无人情在指指点点。
那潦草之人一并淋着雨,可他的模样透湿了显出的也不是狼狈,而是更浓重的狠厉阴郁。完全不在乎周围的目光,他随手抓起男人的发髻,迫他不得不仰起头看着他。
“我说过今日就是最后期限。你若真这么在意你家老小的活路,我倒有一个法子。”
“典妻你不是换了五贯钱?你女儿今年有十二了吧?刚好也能卖上价。”
“这是说的什么畜生话……”人群中一片哗然。
中年男人愕然盯着梁大,这才明白就算他闹到大庭广众之下,用道德束缚,也不会让眼前人有一丝收敛。
“自己考虑吧,不卖,今日就这点钱还要加你条只胳膊,我才能交差。”
一把闪着银光的小刀令人胆寒地在中年人的胳膊上来回划动。
“卖……我卖……”
中年男人挫败地低下头。
梁映扯了扯唇角,瞥了眼被他们挡住的马车,那掀起车帘的手修长白皙,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不沾尘埃的贵人。
他眸光自嘲地闪了回来,一脚把男人踹到街边,在其他人的鄙夷和指责中带着人离开。
“这长兴坊行事就是这样,小官人没被吓到吧?”
“有点。”
车夫的声音传来,林清樾正放下车帘,免得让别人看到自己脸上缓缓勾出的一抹笑。
好一个天生恶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