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正是赏枫叶的时候。
宫宴定在栽满枫树的行宫,百官携着家眷游园赏枫,没有端午那样正式。
皇子们围在皇帝身边,倒有几分其乐融融的模样。
祁暄找借口缩在后面,没有参与进去,只是远远地看着肃王站在皇帝身边,父慈子孝、春风得意,而太子和定王恼得牙都要咬碎了,面上还得装出一副热情的模样,别提有多扭曲了。
精彩,爱看。
祁暄步子一顿,拾起一片长得十分标准的枫叶。
胭脂一样的红均匀在叶片上均匀铺开,像今天陈九筠涂的口脂。
他捏着叶柄转了转,喊住一个路过的内监:“劳烦找个盒子,把这片枫叶装起来。”
内监虽然不解,也没多问,小心捧着枫叶退下了。
这一耽搁,祁暄又掉队不少,张鸿信都走到他面前了。
“萧王殿下?”张鸿信看看远处人堆里漏出的一抹明黄色身影,又看看祁暄,“您怎么在这里?”
祁暄两手抄袖,老神在在:“我走得慢。”
“……”张鸿信一个笔划也不信。
不过在这里遇到萧王也好,他是个粗人,赏不来枫叶,更关心别的事情。
张鸿信抬手让同僚们先走,与萧王一起慢吞吞地落在了后面,见身侧没有人,小声问:“殿下知道施良的事么?”
施良曾经是户部主事,被定王举荐,外放去济宁做了同知,这些年在漕河上贪墨不少银两。肃王将罪状呈交上来的第二日,施良就在衙门畏罪自裁,妻儿不知所终,家里也是人去楼空,值钱的东西只剩下几卷字画。
祁暄眉眼一沉,点头:“兄长发火了?”
“可不是么?”张鸿信叹息一声,“也不知他的妻儿可还平安。”
祁暄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在朝廷里进行政治活动是很费钱的。
大呈对封地这件事十分防备,爵位都是虚封,亲王每年的俸禄足够自己生活享乐,却很难拉拢人心,所以大家手里都有点来钱的偏门。
施良就是定王的偏门之一。
如今东窗事发,施良自裁谢罪,没有把定王交代出来,是全了忠义。
而定王也要依循承诺,保全施良妻儿。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
如果定王真的会信守承诺,张鸿信也不必多嘴问这一句。
施良的妻儿对定王来说是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在夺嫡之争的关键时刻朝着他后心来一刀——谁也不能保证她们手里没有定王与施良勾结的证据。
祁暄沉默了很久,久到张鸿信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们会没事的。”
张鸿信微微怔住。
祁暄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他们会没事的。”
还不是时候。
还不能让这些人对定王失望。
*
暮色四合,刑部街向北两条街外,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胡同口的阴影下,车夫用草帽盖着脸,倚在车壁上打瞌睡。
影中有什么东西鼓动了一下,马车车帘掀开一角,又悄无声息地落回去,仿若无事发生。
一队身披甲胄的卫兵搜查到此,注意到了这辆马车。
“你们是什么人?”
车夫被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说:“军爷,这是在……?”
“别废话。”卫兵抬起下巴,“兵马司缉捕要犯,马车里的人都下来。”
车夫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
卫兵正要催促,身后传来一道女声。
“有要犯往这里来了?”
陈九筠被余清乐搀扶着从绸缎铺里出来,走不到两步,侧头掩面咳嗽两声。
卫兵们纷纷回头,看她打扮不似寻常妇人,不敢冒犯,便点头解释:“刑部有犯人逃脱,刚才似乎往这个方向来了,还请夫人配合调查。”
“那自是应当的。”陈九筠神色担忧,“可否告知犯人相貌如何?所犯何事?”
“说是一名年轻男子,犯的事倒不重,只是盗窃,不必惊慌。”
陈九筠了然,感激地笑了笑,看向马车:“秋容——”
马车帘子打起,侍女打扮的姑娘微微欠着身,将帘子卷到最高,车厢内的陈设一览无余,除了软座旁叠放的几个礼品匣子,再没有其他东西。
卫兵仔细看了看车厢,又看了一眼长相秀丽,沉默低眉的侍女,点头后退:“叨扰了。”
待几人离开,名唤秋容的侍女跳下马车,站在了陈九筠面前,她身姿挺拔,眉目冷肃,如一柄出鞘利刃,即便垂向地面,也收敛不住刀刃上的杀气。
“你居然亲自来了。”
“你说不相信我的人,我只好告病离席,亲自来了。”陈九筠眉眼舒展,一扫病容,“有时间吗?陪我去见一个人,正好我缺个保镖。”
裴行挑眉:“你不问我在刑部看到了什么?”
“结果不是明摆着吗?”陈九筠抬抬手,示意余清乐留下,转头向长街走去,“我要做的事还挺久的,别耽误时间了。”
裴行撇撇嘴,跟上了她:“要去见什么人?我做个准备。”
“不是什么危险人物,一个倒卖香料的小贩罢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穿过长街,也穿过街边人来人往的脂粉店,慢慢向远处行去。
脂粉店中,有人瞥见那抹魂牵梦萦的身影,慌忙跑出来,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手中胭脂在一声脆响中四分五裂。
他慌忙蹲下来,埋着头收拾满地碎瓷片。
“哎呀驸马爷,小心割手,你别动,我们来。”
高昇摆手,一边低声说着没事,一边偷眼去看那两道离去的背影。
还好,她们已经走得有些远了,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手心沁出了一层细汗,高昇抿了抿唇,拿出钱袋:“这些脂粉再给我包一份吧。”
“好嘞。”
高昇的视线控制不住地扫向长街,那里只剩下熙攘的、陌生的人群。
他听见自己压抑的嗓音:“麻烦快一点。”
长公主与驸马之间是出了名的相敬如宾,成婚多年,两人在外仍是一副不熟的样子。有些人会在私下嬉笑揣测,说高昇是不是那方面不行,说长公主性子软弱,连驸马都驾驭不了。
流言如刀,长公主挺直脊背一笑置之,心中却到底存了疙瘩。
高昇知道,但他无能为力。
新婚之夜从公主寝殿落荒而逃开始,他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只能尽自己所能的,对她做出一些微不足道的补偿。
高昇失魂落魄地回了公主府,将买来的礼物交给阿婉,请她转交公主。
阿婉隐约察觉到驸马心绪不对,迟疑了一下,还是喊住他:“驸马不进去吗?”
公主就在她身后的寝殿内歇息。
“不了。”高昇摇摇头,转身回到自己住的厢房。
厢房位置偏僻,陈设也冷清,没有几分人气,是他刻意为之。
高昇弯下腰,从床底翻出尘封的木匣。
匣子不重,他却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它抬上桌案,拂去灰尘,又在桌前枯坐到了月色入窗,才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纸页,时间太久,页边泛出枯朽的黄色,但纸上的字迹依旧清晰。
*
月色明亮,重阳节的热闹还在继续,夜市的声音隔着一条街道传来,被距离搓揉成模糊的一团。
陈九筠立在巷口想事情,手指无意识地盘着块檀香木的边角料,那是刚才从堂子那顺过来的,她本来听生气了,想用这东西砸他来着。
堂子确实知道苦珂这个东西,但也没比宋无灀了解得更多,主要是之前苦珂销路不好,根本不挣钱,他就没多管。
不过他还是给陈九筠指了条明路:嘉柳村的鬼市,找蒋七问问,或许能有消息。
蒋七这人,陈九筠有所耳闻,他帮一些权贵做事,人脉通达,涉猎极广,可以说是京畿地带的万事通。
找他的代价有点大,陈九筠本来不想走到这一步,但眼下她要查下去,似乎是绕不开他了。
“卖个香,居然搞得这么复杂。”裴行换回了男装,从马车下来,看见陈九筠凝眉苦思的模样,不解道,“你那香铺一年能赚很多?”
“总不能让它亏了吧?”陈九筠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
沉水居赚的确实不算多,一年的流水也抵不过四通镖局一个月的进账,但它是她第一个商铺,多少有点情怀在里面。
陈九筠还是不想去找蒋七,她抛接着那块边角料,决定先关心一下别的事情。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裴行默了默,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迷茫:“我不知道。”
她拼了命地上战场杀敌立功,随着霍将军回到京城,就是为了翻案,可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好像只剩下等待。
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临的机会。
“霍将军知道你的身份吗?”
“他……”裴行垂下眼,“他知道我是女子,不知道我是流犯。”
陈九筠不算意外。
花木兰那样一直不被发现的到底是少数。
“如果你不知道要做什么的话。”陈九筠斟酌着开口,“有一件事,你可能会感兴趣。”
裴行抬眼看她。
陈九筠:“你想一想,翻案的关键,应该是选一个能帮你翻案的皇帝吧?”
裴行表情空白了一瞬,缓缓张口:“……啊?”
陈九筠理直气壮:“我说的不对吗?”
“理……是这么个理。”裴行恍惚道,“我考虑一下吧。”
忽悠完裴行,陈九筠打道回府,祁暄正坐在外间的桌子前写信,听见通传声,头也不抬:“传膳吧。”
陈九筠惊讶:“你还没吃?”
“这不是怕某人又饿肚子吗?”祁暄收起纸笔,示意她入座,“怎么样?”
陈九筠把堂子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摇头道:“这东西背后牵扯不小,蒋七要真知道什么内情,敲我一笔都是小事,要正好是他经手的业务,恐怕还要打草惊蛇。”
厨房里温着的菜肴陆续端上来,祁暄把水煮肉片掉换到她面前,想了想,说:“打草惊蛇也未必是坏事,只是这草不能咱们来打。”
陈九筠夹菜的手一顿:“你的意思是……找个冤大头?”
“什么话?”祁暄不高兴地纠正,“这都是为了大呈的莘莘学子,他们出力也是份内之事。”
呵呵。
陈九筠举起茶杯:“来,为你的道貌岸然干杯。”
祁暄提杯相碰:“也敬你的惺惺作态。”